楔子
战国末年,秦夺九鼎,欲平天下。至嬴政亲政,征伐六国,覆灭韩、赵、魏、楚。
燕国喜惶恐,不可终日,太子丹委以荆轲暗杀之计,荆轲诺,得樊於期首级,与秦舞阳赴秦。
荆轲与友高渐离别于易水,击筑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罢,客泫然泣涕,荆轲决绝而去,未尝一顾。
至秦,见秦王,假以献图,上殿刺之。秦王惊退,环柱奔走,侍医夏莫离掷药囊而阻,荆轲功亏一篑,未得成,身死。秦王论功,赏夏莫离二百溢金,怒而征兵伐燕。次年灭之,逐燕丹、荆轲之客。高渐离变名姓,匿去,不复得见。
【 壹、月笼寒秋】 深秋,月末,咸阳宫。
大殿上垂着头穿梭往来的侍女嫔妃奢华而僵硬的妆容瞧得人心底闷闷地泛着慌,我支起侧旁的一扇偏窗,迎面的凉风饶过发梢游走进殿内,携着凉薄的生气,我探身出去折了一支干枯的腊梅,继而回身,挽起宽大又繁复的袖摆,指尖触到金线密密匝匝排开的牡丹,那绣工已算是极品,我却偏只觉得沉郁。
我本不过是医者,何必穿戴得如同妃子一般?只是秦王的意思,谁都不敢忤逆。
我俯身,轻轻拈着那腊梅枝干去拨鎏金香炉里的灰烬,秋风终于吹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脂粉味子,只余香料淡雅清逸的气息。 我不禁微微阖了眼,顿觉得周围为秦王演奏的那些曲子真是乱七八糟,不堪入耳。
哪里能比得我幼年在楚国听过的那个人的筑曲,叫人不得不沉醉。
忽而冷笑。秦王嬴政,枉为天下最至高无上的霸主,连首像样的曲子都未听过。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怜。我含着那支腊梅的枝端回首,从窗内望出去,穷极目力也只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目光纵然上移,也尽是层层叠叠的屋檐砖瓦,几乎瞧不见高原蔚蓝的苍穹。
都不知道这样浑浑噩噩地困在这里多久,高耸的楼宇宫殿便似一座广大的坟冢,埋得人心底一片死寂。
而后听见大殿门口悉悉索索得声音,一队人进来拜见,我似乎闻得丞相李斯的声音,长篇阔论地说了些甚。再然后,幻觉一般听见李斯说到一个名字。 ——高渐离。
我愕然地回转过身子撩开幕帘,看见台阶下那一众人里傲然挺立着的白衣男子,几欲脱口惊呼。
不知隔了多少年,自从那个天下第一的刺客刺秦失败死之后,这个消失于尘世的男子,竟然再一次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眼前,面对着君临天下的霸主,依旧高昂着头,微挑的眉目里甚至还含着鄙夷和漠视。
高渐离,高渐离。我楞楞地看着他,竟不觉枝干上的木刺已扎入手心,殷红的血液滚落,染血的牡丹刺眼惊心。
【贰、前尘旧事,恍然如梦 】
我极其讨厌这个名为高渐离的男子。
从幼时初见,直到今日。岂止数年。
原因不明。
那还是很早的时候,秦王统一六国的战争还未开始,天下一片虚假的祥和。我跟随着师傅行医游走于各国之间,那一年入冬的时候到达燕国,一场大雪冰封了路途,便暂时滞留于燕国。当晚入夜,客栈里的小二上来敲门,见了我师傅恭恭敬敬地问:“先生是学医之人,现今店里有名病倒的小厮,可否请先生一治?”
师傅回身,对我道:“小夏,你去罢。”
那小二见我年纪甚轻,不免有些疑虑,不过这样的世道,底层的百姓得了病大抵都得不到救助,也该是有病死的准备的,是以也并未再多言,领了我从二楼上下去,转到后堂,弯弯折折走了数十丈远,到一旁低矮的木屋里,推门进去。 那房子简陋,收拾得却干净。里面木塌上面朝里躺着一个少年,肩膀削瘦,软弱无力的样子。
那小二道:“客倌给看看,若能少花点治好便治治,不行就罢了吧。”然后推门出去。
我走进看那少年,这才见他怀里还抱着一张琴,面色甚是苍白。伸手将他的身子扶正过来,发现这少年眉目间却是难得的清秀,衣服虽然简单,却也洗得颇整洁,全然不像一般跑腿的小堂倌。
得的不过是风寒,但是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穿得如此单薄,又连日未进水米,恶化得厉害。我回房向师傅禀了一遍,自己开方取了草药熬好,端过去,服侍那少年喝下。次日晨,复去送药,推门进去的时候那少年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看我。他的眼眸极黑,清澈而圆润,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过去将他扶起来,端起药碗,那少年微微蹙了眉,“我自己来。”
我将碗交由他,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见他身边依旧放着那张琴,便问:“这琴是你的?”
他答:“是。”我有些不知如何接下去,又不想以沉默来凸显尴尬,便没话找话:“这样的世道,学琴作何。”
他猛地一顿,冷眼抬起头来看我,反问笑道:“这样的世道,学医作何?”。我一愣,继而微微地有些恼怒。那少年当真傲气,将还未喝完的药碗往近旁一放,道:“既然看不起,何必来相救?请走罢。”
我那时年少,被这样抢白有些不知所措,而那少年的语气又着实不轻,心想自己随口一句话,算不得言重,他何必如此怒目相向?颇委屈,心里又急,未开口居然哭了出来。那少年也有些被吓到,似乎想道歉,我哪里听得,抬脚在那少年腿上踢了一记,跑了出来。
事后他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来敲我的门,我站在门口看见他,料想他是来道歉,心里稍有些得意。然,他却是道:“虽然这种话在你来说或许确是无意,但对我来说,是极大的侮辱。不管是太平祥和的盛世,还是民不聊生的乱世,礼,乐,缺一不可。我高渐离命可以不要,却绝不能允许别人在我面前诋毁礼乐。” 说完,毅然转身,一瘸一瘸地转身。我冲上去正想一脚把他从楼上踹下去,听见他又说:“不过,我要为我的那句话道歉。即便饿殍载道、死伤遍野——你救不了的人固然很多,但是,也请你继续当个好医者吧。”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样冷漠而疏离的眼神,不知为何牢牢地定在了我的回忆里。
寒冷,清晰,不可磨灭。
【叁、最毒妇人心 】
秦王滋补的汤药每日都是由我亲自送去。而且是秦王所有的饮食当中,唯一不用试探是否有毒的。秦王信我。我知道。
怎么能不信?当年若不是我,奉了燕太子的命令而来刺杀秦王的刺客早就得手了,又怎会功亏一篑。 “陛下,”我俯身,盈盈施礼,“似乎不太开心?” 秦王在王座上单手撑着头,道:“莫离,你可知道李丞相今日带来的是什么人?” 我毕恭毕敬道:“莫离不知。”
“那人名为高渐离,在民间相传是天下第一的击筑能手,”秦王微微眯起眼睛,道,“可是,他却是荆轲的挚友。” 我垂头,想:是了,便是这样了,在民间的传闻里,只要提到高渐离这个名字,都会说两件事——善于击筑,且和荆轲是生死之交。
“陛下想留高渐离在身边献艺,却又怕他图谋不轨再起杀机?”我一字一顿道。
秦王轻笑:“莫离,你向来都是如此聪明的人。那你且说说,可有两全之策?”
“那自然简单,”我道,“高渐离一介琴师,没有荆轲那等习武之人的搏击之技,陛下大可以放心地将他留在身边,只需——”
我拖长语调,抬头直视着秦王,笑:“只需毁了他的双目,便可万无一失。”
我想我是极讨厌他那种冰寒刺骨的眼神。不想再看到。 【肆、荆轲】
等他变成个瞎子,就再也不会如此傲然地对我了吧?他也只是个凡人,我也曾见过他心慌意乱焦虑不安的样子。
那时候,他在半夜里慌乱直接推门进来找我,手忙脚乱地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从被窝里拖出来。亏得他人前一副圣人模样,焦躁的时候竟如此不知礼数。幸于燕国冬季寒冷,夜间卧息的时候也披着衣服,不然不晓得该有多尴尬。
路上他没头没尾地讲了一堆,我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他结识不久的一位挚友受了重伤,拉我去医治。等他解释清楚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他那间简陋的小木房子里,一进去扑面便是浓郁的血腥味儿,流了这许多血,看来伤势果然不轻。他在黑暗中摸索出一盏油灯点燃,立刻拉我过去。
我心里颇有些好奇,能让他如此动容的该是怎样的人。昏暗的灯光里瞧不清那仰倒着的人的长相,倒是他身上参差的刀剑的砍伤夺目而入,左肩处还插着的一把青铜匕首更是吓了我一跳。
高渐离见我不动,在一旁急忙催促我快点上药包扎,我叫他多打几盆清水来备好,他当下转身跑了出去,自己就着灯光凑近,拉开那人的衣服正要查看,听见那人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竟开口了:“你是渐离的朋友?”
这人伤势甚重,竟还没有晕厥过去,连呻吟之声也压得极低,我颇感诧异:“竟还醒着?倒真是能忍。”
话刚落,高渐离便闪进来,这时候速度倒颇快。放好水跪在一边,急急地问那人:“怎么样?”那人强撑着笑了一笑,说:“叫你别操心了,经常的事。”
我心里不悦,微微皱眉。轻咳了一声,道:“没有麻药,就这么拔了,没问题吧?”
高渐离握着那人的手轻轻发着颤,那人对他说:“渐离,要么,你先出去罢。”
我侧头看着高渐离,嘴角轻扬,毕竟不过是个文弱的琴师,不过见点血就慌成这个样子。他摇摇头,抬头看着我说:“拔吧。”。我将捣好的药草和绷带放好在一边,握住匕首。高渐离一副比那人更紧张的样子,脸上几乎毫无血色。我收回神,一使劲,温热的液体飞溅而出。
那人闷哼了一声,抓着高渐离的手一松,终于晕过去了,高渐离立刻紧张地大喊:“荆轲!”。是的,那个重伤的人就是荆轲,多年后身负最强的刺客之名而去刺杀秦王嬴政的荆轲。
只是初见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是稚嫩轻浅的模样,哪里晓得这许多年后的变故。
哪知道载入史册的时候,我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立场。
“别嚎了。烦。”我淡淡地瞥了一眼高渐离,拿过绷带缠好,见高渐离几欲崩溃的神情,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死不了的。而且晕了多好啊,这些疼痛苦楚就不必一一去体会了。” 高渐离似乎并未全信,依旧很紧张。我不知为何有些恼,一边清洗其他的伤口一边道:“这种不安定的世道,安分守己以求自保都非易事,如此轻生的亡命徒倒不如死了干净。”
我并不在意荆轲是为何而受伤,看他伤口是被不同的利器造成的,想必是结众打架所致。习武之人在我眼中都是行事鲁莽的莽夫,我对他们从来无半点敬意可言,言语中也不必作伪。
高渐离雷劈一般蓦然抬头,咬牙道:“他不一样,他不一样——他是荆轲。” 许多年之后我想,不知该不该称赞高渐离的眼光看人实在很准。我当时看着那个重伤的荆轲,完全不觉得他跟街头那种为了一杯米酒而大打出手的地痞无赖有何不同。
只是,那时候高渐离看我的,那种冰冷冷的充满敌意的目光。着实让人生厌。
【伍、何为义?】
入夜,风凉,烛火阑珊。
我倚着门框,指尖摩挲着帘边缀下来一连串的流苏,偷偷地朝屋子里望。我心底终究略有些怯意,不敢直接进去。静静等了片刻,屋子里退出几名侍卫与捧着炭火、香料的婢女。其中一个婢女朝我行过礼,禀了一遍大致情况。我点点头,叫她退下。待他们退尽,我仍旧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也不晓得自己心底到底期盼着什么,或许我是想看看那个素来目中无人的琴师懊悔落魄的模样。
这样犹豫着,忽听得里面一声撞到木头的声响,然后是瓷器摔下来碎了一地,夹杂着男子低沉的惊讶之声。我略一惊,未来得及反应已经一脚踏了进去。立刻闻得高渐离在里边低喝:“谁?”
我不知为何心里慌乱,生怕一开口会毁掉什么东西一般,静了一瞬,高渐离也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在秦宫,门口有侍女守着也是必然,说道:“是嬴政派来的侍婢?……不小心打碎东西了,你收拾一下吧。”
于是走进去,借着透过窗棂洒进来的清冷的月华,终于近距离地瞧见了他。他回身坐在床上,低着头抚着筑上的琴弦,还是那一身素净的白衣,墨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双眼上犹缠着一圈纱布。温和而安定,似乎全然不为被人弄瞎眼睛而愤慨和忧郁。倒真是沉得住。
我看着他映着月光的柔和温润的轮廓,想,这许多年不见,他果然愈发地清秀好看了。
“高渐离,”我不知为何开了口,又鬼使神差般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夏莫离。”
他的动作忽然停滞,然后茫然地抬头,被遮蔽着的双眼正对向我这边。
“是你。”
他果还记得我的名字,但是这似乎并未使我欢欣。我忆起他第一次慎重地念到我的名字,就是我第一次救了荆轲之后。他当时这样道:“夏莫离,你帮我这一次的恩情,高渐离永世不忘。”我也曾救过他自己的命,他倒未重视,竟因为一个结交不久的陌生人而如此感激,我不能理解,甚至隐隐有些愤意。
这两个字罢,再也无语。
我也静静看着他,暗忖,这种地点,这种时间,故人重逢,他倒是平平淡淡波澜不惊。
白日里我问过李丞相,知道高渐离隐去姓名身份后数年来从未被秦王的手下所捕获。而今,却是他自己在藏匿的地方宋子当众击筑,艺惊四座,直传到秦王这里,才被再度捉来。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说,“只是荆轲都未能做成的事情,你也一定无法成功。”
我想我并非是好意要劝阻他,因为他敢来这里就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只是闲来无事,浇浇他冷水罢了。
“我并非一定要杀嬴政。”他轻轻摇头,“我跟荆轲结义的时候你也在场,自然也听得我们立下的誓言。荆轲当年刺秦未成身死咸阳,现如今我高渐离再来这里,只当以一腔热血祭他的英灵。”
“言出必践,以命相守,”我冷笑,“你们两个,果真当自己是天下道义的典范了?”
高渐离依旧平静:“只求问心无愧,而已。”我愤怒地掉头便走,心里想,高渐离绝对是个傻子。本来能逃掉秦王的搜捕追查是万幸之事,而这厮竟然就为了多少年前说过的虚无飘渺的空话、为了个不能吃不能用的“义”字,眼巴巴地跳出来送死。绝对是傻子。
不止高渐离。荆轲也是。
【陆、刺秦】
那时候在大殿上他行刺秦王几乎要得手的时候,我挡在他面前。他要是捅我一刀将我踹开,秦王那日必定丧命在他手中。可是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刺客的人不晓得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妇人之仁,竟无法对我下手。在后面的卫兵冲上来之前还傻兮兮地跟我废话。
荆轲说:“渐离以前跟我说过不要伤到你,你快点给我让开。”
时间被我那么一耽搁,荆轲立刻失去先机,后来寡不敌众终于被俘杀。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看着他的血溅了满地,想起他之前说的这句话,忽然就笑了。
秦王惊魂未定又莫名其妙地问我笑什么,我掩着嘴笑说:“这么炎凉的世道里还死守誓言的人,死了活该。”
荆轲其人,原本可以成就一段旷世的传奇,堪堪毁在挚友无心的一句话上。高渐离于我根本不在意,随口说一句“不要伤到夏莫离”兴许不过是客套话。也只有这样的傻子,会心心念念地放在心底,生死关头都不知孰重孰轻。
然,不知道为何,一抬手却摸到了满脸的泪。
【漆、筑毁,人离,终是失去了你】
我揽着衣袖作壁上观,看着高渐离日复一日地取得秦王的信任,日复一日地离秦王愈来愈近。这个时候早已入冬,飘过几场不大的雪。树木枯萎的干枝映着冬日苍白晦暗的天空,凌厉而压抑。几枝发芽早的腊梅悄悄地开了花,一星一星可怜的赤色缀在枝头。月末的时候终于降了一场大雪,满目的银白色显得异常的干净清透。
于是秦王心情大好,命高渐离击筑助兴。下人们带高渐离过来的时候,我在一旁看见他的脚步异常的沉稳,抱着筑的样子比平日里要吃力一些。——那筑身里灌满了沉甸甸的铅,人若被直接击中要害,则必死无疑。兴许,一切都快结束了。高渐离纤细的手指抚过一十三根细细的琴弦。第一个清越的琴音奏响。
我在离他不远的一旁,靠着朱漆的柱子,静静地看他。
他碰到琴的时候是极认真的,一心一意的表情全然没有平里的冷漠孤傲。我眯着眼,听着他比往日更加用心的演奏,见那个疏离的男子映着漫天肆意飘扬的白雪,飘然出尘,宛若天人。
琴声如此的清雅精妙,令人惊叹,我忽而想,这样的人才,兴许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也不一定?烽烟乱世,绝世琴师,许是一段流传百世的佳话……
只是这段佳话,也必定会提到荆轲这个名字吧。后世若谈到高渐离,必定是跟荆轲一同提起。
——咦?
我忽然认真地问自己:对高渐离,对荆轲,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究竟是为何而来?
这头刚起,忽听得那边筑曲骤然激昂。当初在燕国的时候我曾与荆轲一同听过这曲子,知道至此处时已将近尾声。只是此刻琴声激越愤慨,凄厉至极,逆着冷冽的寒风直泛出刺骨的杀气。我心里一紧,忽觉得不详,高渐离怕是要——
而此刻曲到终了,最后一个尾音他击得极重。尾音骤然拔起,而后铿地一响,琴弦尽断,支离破碎。
“渐离——”高渐离刚举起筑,我忽然身不由己地冲了出去。我离他不远,不过二丈距离,他听得我的声音显然也楞了一愣。弹指功夫,惊变突起,秦王惊惧起身,我亦刹不住脚步冲了过去,将高渐离扑倒于地。
秦王大怒,周围立刻有士兵冲上来,压制住高渐离。我瞠目结舌还不知如何反应,秦王已命手下将高渐离就地斩首,然后拉我起来:“莫离又救了寡人一命啊!”我看见高渐离楞楞地将头转向我这边,漆黑而无神的眼睛盯着我,薄薄的嘴唇张了张,终究没有说出话来。然而,我认得他的口型,他是念了一个人的名字,荆轲。
是的,荆轲。天下唯一一个不带姓氏而只叫名的,他的刎颈之交。渐离,这个称呼,只有荆轲这么叫过他。我是无心的。当时脱口这个称呼,只是因为我在心里默念过他千百遍,都是这个我未曾开口叫过的称呼。渐离。渐离。
竟果然是和荆轲一模一样的结局。都为了我而功败垂成,然后都死在我面前。他们的血都溅到了我的脸上,然后直渗入我的心底。
渐离,你听我说,我不是要阻止你杀嬴政。
我是迟了一步。我本该在你举筑显露杀气之前拦你,若是早一刻,或许你不必就这么死去。
我拦你。是因为我想要你平安。
因为我终于明白我恨你恨荆轲,只是因为你们为了一个义字,就弃我于不顾。
我终于明白我厌恶你那冰凉的眼神,只是因为你对我不理不睬。
我终于明白,我只想要你在我身边。
只是。终究还是迟了。
曲已终了,离弦碎尽,绕梁余音,无人肯听。芳华转瞬,枉成追忆,错此一步,全盘皆输。
终究还是,迟了。 尾声
始皇三十七年,秦王巡游。带我巡游。
秦王游得高兴,气势恢宏,然我看着窗外贫瘠的景象,想,秦朝果真是气数已尽。
快抵达平原津的时候,我开始在秦王滋补的汤药里下慢性毒药。我救他两次,秦王对我豪不怀疑。我每次将药碗递给秦王的时候,都觉得暗中有一双沉默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我看。那是双极明亮的眼眸,即便瞎了之后也依旧很漂亮。
呐,渐离。你们没有做完的事情,就我来替你们做好了。
七月丙寅日,秦王在沙丘平台逝世。我看着众人各怀鬼胎的神情,知道之后必定又会上演一连串的争位阴谋。争吧,争吧,闹得再大些,秦朝也到尽头了。这一夜我远离了众人,在林间沉沉睡过去,然后再也不必醒过来。朦胧中我仿佛听见周围风声里隐隐传来清越动听的琴声,一如幼时初见,恍如隔世。
渐离,我这样不明白地爱了你一世,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渐离,你可曾听听民间的传闻?他们提起你们,再提起我,竟是完全敌对的立场。
渐离,我曾笑过你,这样的乱世不需要琴师也不需要医者,或许我们该做个荆轲那样的刺客,慷慨赴死,名垂青史。可是,你一个琴师,竟也有不输于荆轲的胆识。我想后世的人,也一定会记得你的名字。
——侠骨柔情,剑胆琴心。
从此以往,千秋万载,天下间再无人,比你更担当得起这八个字。 PS:这篇小说是我哥哥写给我的,感觉写的很好,就决定贴出来大家一起欣赏,大家多多捧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