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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周施梅 于 2011-8-3 20:44 编辑
-----------百年长恨--------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这段文字,让我们想起张爱玲,想起她的小说,她的《金锁记》。
《金锁记》的开始,是先有月光的,如同一盏光线朦胧的灯照着姜公馆。丫鬟在月光下出场,又由丫鬟的对话牵出小说的主人公曹七巧。
当年,曹七巧嫁到了姜家,一个小家碧玉高攀了簪缨望族,门户的不相配为悲剧埋下了种子。
姜家二少爷是个不能正常生活的残疾人,自然无法娶到门当户对的女子,于是,选上了七巧。为了让麻油坊出身的曹七巧能够死心塌地地服侍有软骨病的残废二公子,“索性聘了做个正头奶奶”,这种安排势必为曹七巧日后的黄金欲起了一种发酵催化作用。
最初,这种黄金欲暂时压倒了一个年青女子对爱情的渴望,曹七巧在初嫁到姜家时,对自己成为名门望族的姜家中的一个成员,是有些新奇和颇为得意的。
之后,曹七巧由最初因高攀之后的沾沾自喜和得意心情,逐渐转为一种自卑心理。她发现,虽然嫁进了姜家,可是,她跟姜家的关系并非水乳交融,而是无法调和的格格不入。她知道,以她娘家的麻油店身份是很难被姜家的人瞧得起的,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于是,生性好强而又不甘寂寞的七巧主动去和新来的三少奶奶搭讪,表示出格外的亲热。然而,即使新来的人也会很快就看穿了她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不屑于她来往,甚至连敷衍都是那么勉强。作为一种争夺地位的手段,她开始搬弄是非,结果引起大家对她更加厌恶和疏远。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她开始在这条并不属于她的河里拼命挣扎,试图为自己寻找一块立身之地。这时,她把目光投向了姜家三少爷姜季泽,一个让她一生都既爱又恨、欲罢不能的男人。她仿佛一个演员,登上了渴望已久的舞台,迅速进入了角色,轻动莲步,顾盼生辉,咿呀呀地故作姿态,开始进入了情爱状态。
面对七巧-------也就是他的二嫂的轻俏挑逗,姜季泽这个“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的少爷,“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
女人天性对爱情偏爱。在如愿以偿地嫁到豪门望族后,对爱情的渴望也随之萌芽,加上生性争强好胜,于是,七巧不死心的软硬兼施,继续用热辣辣的言行去撩动三爷。
终于,三爷“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但他心里自有他的算盘:“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如果爱情与利益较量,占上风的总会是利益。姜家这个纨绔子弟虽说也是个惯于风月的人物,可是,习惯了不负责任的玩耍,他是不会去付出真感情的。他怕沾上麻烦。于是,他侃侃说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七巧懵在那里。她的身心皆处于一种爱情的姿势,却突然被人点了穴一样,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痛苦的安静。她没料到她的爱竟遭到拒绝。爱情之火被泼了一瓢冷水,暂时熄灭了。
既然得不到爱情,亲情总还是有的吧?当七巧的哥嫂来看她时,面对亲情那一瞬间,七巧感到一阵心酸,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她把在姜家所受的委屈都对着哥嫂发泄倾诉,只有对着他们,她才可以这样放松,不必掩饰她的失意,也只有面对哥嫂这对贫贱的夫妻,她才找到了尊严,因为她是嫁入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她对他们说不上是该感激还是憎恨,毕竟是他们为她选择的这门亲事,是他们让她加入姜家,从此改变了身份,也是他们将她送进了追逐黄金、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次,她送了哥嫂不少贵重东西,她感到了做一个少奶奶居高临下支配物质的快乐。
先是丈夫去世,等到婆婆也去世时,姜家开始分家。在她看来,“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如同一只对着猎物窥视了许久的动物,她终于可以有机会啃姜家这块金子了,这一刻,她显得紧张起来。以至于在分配财产尚未结束之时,她就叫嚷起来,叫嚷分配不公平。而这不公平的对象恰恰就是她喜欢的三少爷。关键时刻,她的黄金欲又一次压倒了情欲,或者是她对物质的追求,让她无暇顾及情感。她开始撒泼大闹,弄得不欢而散,人去屋空,只剩她坐在那里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这时的她,已被黄金的枷锁牢牢套住,成了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
分家之后的曹七巧另租了房子住,从此和姜家的人很少来往。出人意料的是,一向躲避她的三少爷竟然不请自至地找上门来了。把钱攥得紧紧的七巧立时疑惑他是不是来借钱。心里虽说存了戒备,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他调情,拿扇子佯装要打他。这次,三少爷吃吃地笑了,说“你倒是打我一下,,害的我浑身骨头痒了,不得劲儿”,然后,低低地对七巧表白了爱情。
曾经那么渴望得到三少爷-----姜季泽的爱的七巧,在听了他的表白之后竟有些胆寒。她一时不敢相信爱情真的来临-----有时幸福来得太快是让人一下接受不了的。这胆寒的另一个原因是,敏感的她隐隐担心着什么。待三爷继续表白之后,望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七巧终于忍不住了,爱情之火在瞬间死灰复燃:“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
然而,这种喜悦所燃烧起的爱情之火太微弱了。代替这喜悦的是她思维的迅速转换:“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
他果然是爱她的吗?不管她选择不选择爱情,心里毕竟是渴望着的。她终究是不死心,又进一步试探他。精明的七巧最终断定姜季泽的调情实为诈财的手段。于是,她恼羞成怒,突然把脸一沉,骂到“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她一边挣扎,一边叫喊,被佣人拉着,她还是想扑上去打他,这时的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举动是很蠢的,她在他面前颜面尽失,又戳穿了他,这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眼看着爱之花在眼前令人迷醉地盛开,她差点为之晕眩,为之狂奔而去。问题是,她竟狠狠地毁掉不说,还要用脚踩上去践踏一番。那分明是踩在自己心上。事实上,为了保护自己得之不易的钱财,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当三爷悻悻离去后,她竟跑到窗前去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么多年了,七巧那一颗被黄金枷锁着的心竟然还有这样一丝温柔!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原来心底还埋藏着对他的爱。即使识破了季泽,她的内心深处还是这样留恋着他。可见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渴望!可是她却亲手毁灭了最初也是最后的爱。哪怕这份爱掺杂着虚假,对于一个生来就渴望爱情的女人来说,毁灭它,是一件怎样痛苦的事情!
这种毁灭让七巧变得愈加尖刻怨毒,与外界基本失去了接触,在家里“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有些失魂落魄的”。她满腔怨愤,找到机会就要发泄,说话句句如刀,她不管伤不伤人地想说就说,用“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对待哥嫂侄儿甚至儿女,以至于哥嫂侄儿不上门,逼死儿媳妇,又折磨女儿,并挖空心思地亲手毁掉女儿刚刚开始的爱情。她没有得到的爱情,别人也不能拥有,即使是自己的儿女。
失去爱情的女人总是有些无处发泄的委屈和恼恨,加上黄金的枷锁又累逼得她心理扭曲,这种情形下,她唯有在自虐和施虐的过程产生一种变态的满足。
直到生命的尽头,她清楚地意识到“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回忆起年青的时候“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想到这里,她哭了。泪水顺着她干瘪的脸颊落了下来,模糊了往事。
机关算尽,反害了卿卿性命。
人生的一切可以把握,岂是可算计的?
她本可以嫁个平常人家,布衣淡饭,做个贤妻良母,过着普通的日子,逢年过节,随夫带一双儿女,与亲戚来往走动,即使贫穷些,起码有个温馨的小家,有个对自己多少有些疼爱的男人,有依恋自己的儿女,有亲戚,有亲情和爱。而为了钱财,她抛弃了一切。她只是紧紧抱住得之不易的钱财,日夜看护着不得安宁。可是,拼了一生挣来的是什么呢?临走的时候两只手臂骨瘦如柴,两手还是空空的啊!
然而已经晚了,也完了。生命终究是要结束了。即使生命能够重来一次,她会舍得为了爱情放弃她的黄金梦吗?她心里还在恨着,恨这悔了她一生的黄金,恨拿爱戏弄她的三爷,恨窥视她的钱财的亲人,而更多的,该是恨自己错过了爱情和亲情,而一味地对黄金的追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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