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兰 那天,在村东头机粮的叔叔家,看到满满一缸酱。 我在酱缸边转来转去,怎么也无法挪离双脚。惹得那家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不管那么多了,伸出食指就沾了点酱,送到唇边,舌尖一点一点地舔,那透鲜的咸味顺着味蕾迅速游遍满嘴,融入口齿间,再也挥之不去。 儿时,在每年的初夏,芦苇叶嫩绿嫩绿的,在微风下齐刷刷地推着绿浪,带着清香的味道一波波地走来,又一波波地远去,清清的鲜香就这样随风四溢着。娘像选好了黄道吉日,开始挑拣出满满的一淘米箩黄豆,洗净,放在锅里煮。我们就围在锅边,等豆子熟。水蒸气把小小的厨房氤氲成仙境,那黄豆香也开始随着丝丝缕缕的水汽,撩拨着我们的鼻尖,勾引着我们的馋虫。最初,先有那么一点馋涎,从舌根处,一点一点地往上泛,慢慢汇聚成一条细流,再顺着咽喉,咽了下去。等到江河泛滥时,那馋咽声就开始此起彼伏了。这时,娘很解人意地每人盛上小半碗,我们一个个高兴得无可不可的,然后意满志足地端着碗,一溜排在屋檐下,用手指很细致地捏着吃。 娘把我们一个个打发走后,才开始非常精细地把事先备好的南瓜叶,排在竹匾里,再从锅里捞出黄豆,等到黄豆里水快滴得差不多时,乘着热气倒进竹匾里,抹平,再用南瓜叶遮盖在上面,不让漏气,最后才用鲜嫩的芦叶捂在上面,盖得严严实实的,放在隐蔽处,等候发酵。 那段时间,我娘常隔三差五地去看上几眼,总是轻轻地从一角处拉开一条缝,看黄豆上是不是有厚厚的一层青灰黄,如若黄豆上没有多少青灰黄,娘会撒点水捂严,再等。等到黄豆上面有了一层厚厚的青灰黄绒腾起,我娘就开始烧开水了,总要烧到大半缸盐开水才行。等盐开水自然冷却后,娘会非常小心地把黄豆慢慢倒入缸内,那厚厚的霉花几乎舍不得飘散一点点。娘说,发酵的黄豆越多,酱越鲜呢。然后用锅盖,或塑料纸把缸口捂盖严实了。 娘做酱,是不要人插手的,我们只能远远地看。让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做事粗枝大叶的娘,为何在做酱时会带着一腔温柔。娘在看黄豆黄时,那笑弯的眼里全是柔暖,让我们姐妹生出无限妒意。娘是很少这样看我们,只有在我们生病时,她才会出现焦急的眼神。 隔一段时间,娘就掀开缸盖尝一下酱汤,看酱是不是能吃了。 娘在宣布酱能吃时,那表情,像是在秋天丰收后,看着满袋满袋的粮食或棉花时的表情,充满喜悦和自豪。 酱开盖后,娘就不管了,只有在要下雨时才会嘱咐我们盖好缸口,不要让雨水流进去。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一日三餐,顿顿不离酱。 早上吃粥时,去捞点酱豆搭粥喝。酱豆鲜美,咸淡适中。那么,这顿早饭,你不把肚子喝得溜圆,你都不会放碗;中午烧菜时,舀点酱汤放在菜里,这道菜就会鲜美无比。或者用咸菜,红辣椒剁碎,再放点酱汤搁在饭锅里蒸。等到吃饭时,我们的筷子就像雨点般往咸菜碗里落。不过,那个时候饭桌上缺鱼少肉,更无肥鸡油鸭可啖。如果有,我不知道那碗咸菜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礼遇。等到晚上,那碗咸菜酱就只剩下汤了,去锅里铲点中午剩下的锅巴,再倒点咸菜汤,美美地吃着,汤咸鲜带辣,锅巴香脆,我咯吱咯吱地嚼着。很满足地享受完三餐,一天的时辰也就美美地结束了。那时,酱成我们生活里最好的调味品。 在邻家婶婶们互相评尝完各家的酱后,娘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我娘总会很豪爽地对邻居们说:“想吃来舀呀,多呢!” 那会儿,我们在守着酱缸做着一日三餐的同时,也在窥视着左邻右舍的酱缸。哪家酱缸里有几根嫩黄瓜,几只嫩茄柳,我们如数家珍一般。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下手的机会。 实际上,到邻家的酱缸里偷上几根嫩黄瓜,并不难。即使被邻家的叔叔婶婶看到后,我们最多会厚着脸皮咧开嘴无奈一笑后,拔脚走人罢了。叔叔婶婶们也不会骂。只是,当我们小脸上或者身上害上疮时,邻居们就要开始防贼般地防着我们了。 不知是饮食的不卫生,还是整天在毒日头下晒的原因,我们常常会害一种叫癣的疮。这时,娘会让我们趁邻居不注意,偷偷地跑到他们的酱缸边,沾点酱抹在害疮的地方,然后再从地上找一点鸡屎抹在酱缸口,要非常的醒目,好让邻居们在舀酱时,能一眼看到。这时,那骂声一定会传得很远很远:这是谁家的“绝摆子”、“坑里送”呀,把鸡屎弄得到处都是呀,这酱还能吃吗? 实际上并没有发现哪家把酱倒了,仍然天天在做饭烧菜时,舀上一小碗回去。 现在想想,那骂并不是真骂。在乡村里,上了年纪的叔叔婶婶们,是知道这样的乡风民俗的,他们是在用骂声来赶走这些毒疮。那骂是充满了爱意的,是一种纯朴的乡间文化。 芦苇黄了又绿,一缸酱吃完了又做,我们在走过春春秋秋后,丢失了童真,学会了浮华。我们的舌苔在变厚,味觉在堵塞,已经很难再感觉到这样的原始美味了。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各种调味品也越来越丰富了,做酱的习俗,在我们乡下,早已渐行渐远。 我不知道人们是在怀旧初始的原汁原味,还是在想念那人与人之间丝毫不设防的纯朴民风。 明年,我打算找娘,把做酱的手艺学来,我要把这透鲜的不加任何添加济的美味调料延传给我的后人。最重要的,是把那纯朴的民风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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