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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地处山脉,站在村子中央四面观望,感觉就好像掉进了山窝子里。然而,这却是个贫穷的山窝子。山岭上,没有参天的树木和潺潺的清泉,有的只是裸露的石块和遍野的酸枣棵子。好在这里的农人并不气馁,依着山势,仍旧在贫瘠的山地上开垦出一块又一块大小不一的农田。刘熙在《释名》里说,“田,就是填的意思,五谷填满其中。”家乡的田里,大多填满了玉米。因为在这样的土地上,只有玉米不弃它的贫寒,肯活泼泼地扎根,生长。
我曾跟着我的姑父姑母,去田里播种玉米。姑父提着一把铁锄,站在翻耕过的坡地里,一锄下去,翻开一个坑,然后伸手从腰间的布袋里,抓出两三粒种子扔进去。姑母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一只水瓢,跟在姑父的身后,先用脚将泥土掩入扔进种子的坑,轻轻踏踩一下,再舀一瓢水浇上。有几只鸟儿,一直离他们不远不近地蹦蹦跳跳、点点啄啄着四处寻觅,企盼拾得一、两粒遗落的种子。而我的姑父和姑母,就像两只勤劳的蚂蚁,在一前一后地缓缓移动中,使田地渐渐丰满。
接着,就到了夏季。田里玉米亭亭,绿叶婆娑,远远望去,绵延的山岭宛若生出一块块碧绿的翡翠。玉米秸杆的中部钻出了毛茸茸的紫色樱穗,姑母手握一把杂草,从茂密的玉米棵子中站起来,用手在紫色的穗子上丈量着:“今年的玉米棒可是小不了呢。”汗流的脸上,溢满喜悦。玉米棒一天天长大,玉米杆的中间胖鼓鼓的了,怎么看,都像是母亲怀抱娃娃的姿态。我有些琢磨不透,五谷中,麦子,水稻,高粱,大豆,都将自己的果实高高地擎在头顶,风吹过来,唰啦啦响着,一层一层的波浪里,写满了一层一层的得意。可为什么偏偏玉米要将自己的果实娃娃一般紧紧搂在怀里呢?姑母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这样的地里能生出玉米,多么不易!玉米,像玉一样的米,当然要抱在怀里,藏在心头,才放心啦。是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玉一样美丽珍贵的米,怎么可以顶在头顶上招摇!
秋说到就到了,玉米的叶子和秸杆由青转黄。全村人一起出动,相帮着到田里掰玉米。“喀嚓,喀嚓”随着一声声脆响,玉米棒子落在了臂弯的筐子里。玉米疼不疼?我仔细查看了玉米秸杆的中部,在与玉米棒的分离之处,干脆利落,并没有什么异常。那么它应该不会疼吧,此刻它的内心也一定充溢着喜悦和自豪吧?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亮起了平时舍不得用的汽灯,炽热的灯光将小院照得亮如白昼。大家围坐在小山一样的玉米堆旁,将玉米棒一个个剥去外衣再辫在一起,绕着窗前的梨树枣树或者石榴树层层码成垛,余下的一些,就挂在墙头上屋檐下,连小小的窗台也摆满了玉米棒子。每家的院子都是金灿灿的,秋天于是也染成了金黄色。姑母将捡出的一堆嫩些的玉米棒煮了一大锅,那诱人的香甜让我忍不住啃了一穗又一穗。姑母一边收拾着院子,一边说,等到玉米棒干透了,就把玉米粒搓下来,送到磨房磨成玉米粉。新磨的粉贴的玉米饼蓬松喧软,又香又甜。玉米芯更是烧饭的好柴禾,而玉米杆切碎了,是牲畜冬季里的好饲料呢。姑母说这话时,牛栏里的老黄牛“哞”地叫了一声,好像已经品味到了玉米秸的清甜。姑父笑眯眯地,满足地吧嗒着老旱烟,宽厚的身躯蹲在地上像座塔。姑母半开玩笑,看你姑父这身板儿,就是用那玉米饼子堆起来的!
大大小小的农田渐渐恢复了宁静。蓝天下,收获后的田野在起伏的山峦上显得寂寥而旷远。姑父选出个儿大籽粒饱满的玉米棒,在木盆里剥下粒儿,又一颗颗认真地筛选,准备来年做种子用。秋阳透过石榴树细碎的枝叶,在木盆里漏下斑驳的光影,干透了的玉米粒在姑父手里哗哗作响,像玉石一样闪闪发光。我看呆了,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先人们之所以为它们取名“玉米”,其实并不只是因其外表有着玉一样的美丽——它们不计土地的肥沃与贫瘠,不计世俗目光中位置的高与低,它们在不断消亡与新生的更替中,默默哺育并滋养着一代代平凡朴实的生命。所以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拥有玉一样坚韧的品质。
正是因为如此,它们才有了这受之无愧的、五谷中最响亮的名字——玉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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