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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向南原本绷紧的身体瞬间垮塌了。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家伙,忽然像一座常年暴露在外被恶劣气候侵蚀的石雕一般,所有坚硬和戾气都涣散开去。剩下的只是他丝棉一样的内核。这是我从未见识过的新人类。以往,他在跆拳道馆里和人玩到脚趾骨裂都未见他皱过眉头。他漂亮而强有力的三角肌背阔肌胸大肌肱二头肌是如此的坚不可摧,以致给人以一种就算天塌下来有这个人在也没有关系的诱惑力。
这个曾眼波流转到了飞扬跋扈地步的人此刻仿如卸下了光彩夺目的盔甲,一点儿战斗力都没有了。只是远远地凝视着我。如同一个陌生人,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望着他,不禁痛彻心扉。仅仅是十天不到之前,他曾热切地为我规划出一个令人神往的远景,在大街上假装陌生人邂逅。而此时的我们,正身不由己地陷入了自己设定的谶语当中,却并不见得有预见当中的那般快活和痴缠。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想哭。又因为不想哭。纠结中,我再也没法笑出来。脸上用来做表情的肌肉群酸痛的要命。可我他妈地还是在笑。还在努力地昂着在我看来非常有必要的下巴颏儿。说着在我看来非常有必要的话。我说,厉向南,对我说我爱你吧。说吧。说了好让我觉得今天过的还不算太糟糕。
厉向南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凝视着我。然后抬起手,朝我亮了亮手背。那枚指环闪了一道冷光之后,被他从手指上摘下来,攥进手里。他迈着迟疑的脚步,一路走来,直到我的跟前。低头打量我仍不肯服软的脸, 沉声说道,你走吧。说罢,嘴角微微一扬,像是笑了一下,食指沿着我的下巴颏轻轻地划过,转身,大踏步离去。
我随着他的脚步声回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竟然一点也没有从此场硝烟里捡回一条小命的劫后余生之感都没有。相反的,只觉自己空洞洞的好像一口干涸了的枯井。什么东西从身体某个缺口出流失地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茫茫然地抓住周涵的手,问他,周涵,你还在吗?周涵默不作声地握住我的手。我说,走吧?周涵依旧默不作声地握着我的手,推开拥在身边的人墙,带着我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路过这个茶餐厅的外围,意外地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到我和周涵的样子。虽不至纤毫毕露,但由于廊檐上的射灯光线足够耀眼,我俩的轮廓,乃至一部分的细节还是如写生本上的铅笔印一样清晰可辨。我扫了一眼走在我前头的周涵的侧影,他那个有点儿像圣斗士里练庐山升龙霸的紫龙的样子,此刻正如默片上的主角一般,烟灰色的影子浮游在同样倒影在玻璃窗里斑驳陆离的霓虹其上。而我,则如一条丧家犬,尾随其后。与前者清冷的风格完全的不搭调。说起来,真是相当的出格。
我就站住了。再不肯前行一步。周涵走的很远了才发现我没跟上来,又折返回来,问我,走不动了?我摇摇头,你回去吧。很晚了。周涵朝四周看了看,说,晚上打算睡那儿?就近找个地方?我说,别管我了。你回吧。周涵说,什么话。我不管你谁管你。我说,真的,求你了。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会儿。周涵皱着眉头说,我走可以。得先把你安顿好了。你想怎么一个人静都成,没人管你。
我揉了揉有点酸胀的太阳穴,只觉疲倦到了极点。不想再和周涵争什么了,就说,我会在候车室好好呆到明天上车,你放心吧。周涵说,呆候车室。卫星你还真敢说。当我们是死人了?我蹲了下来,抱住脑袋,苦苦哀求,周涵,求你了,走吧。走吧。
走吧。都走吧。通通都消失吧。地球,微风,温度,血液,树叶,地下管道,马赛克,多米诺骨牌,大熊星座,呼吸,被扭曲了的思辨,米开朗基罗,还有,沙漠之狐和冰川,总之,所有的,宇宙,消失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现在的我,没法消失掉,所以拜托你们都消失吧。好让我的难堪有个地方透个气。
周涵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说,有本事儿在地上打几个滚,我立马走人。我抱着脑袋,说,你让开点儿地,我滚给你看。结果,周涵果真让开了点儿地。我把脑袋从手臂中抬起来,怨恨地盯着闪到一旁的周涵。周涵抱着双手在胸前,一脸等着你滚啊的表情。我又接着去抱住脑袋。既然大家都消失不了,那就干脆假装看不见好了。假装他们都不在。
过了会儿功夫,周涵也蹲了下来。手指戳了戳我的胳膊,说,你腿酸不酸?我无奈地点点头。周涵又问,打算坚持到什么时候?我闷着头说,到你不见了为止。周涵闷声笑了起来。揉了揉我的头,说,我又哪招你惹你了。我把脸歪到一边,看着过道的另一端。周涵说,因为我是目击者?
我又点了点头。周涵说,又怎样了呢?我恨恨地说,没脸见人。尤其是你。老娘的丑事儿你都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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