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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我想好了悲剧 于 2010-4-10 17:03 编辑
红袖·刀
1、
手指间握住的,不是酒,是茶。
这茶,不是一杯普通的茶,而是来自江南的极品碧螺春。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几月前那个竹篱茅舍布衣荆钗的女子,我不再
叫何红袖,我把自己卖身进了留香阁,改名叫楚腰。
若论红尘繁华,当在长安。而长安锦绣,当在留香。
留香阁,说好听,是满楼春色,荟粹群芳,说难听,就是青楼。
这里,通常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它是青楼中的青楼,非王孙公子,达官贵人 ,轻易难能涉足。
眉目间拥有的,不仅仅是忧,更是伤。
楚腰舞彻霓裳遍,一颦粉黛无颜色,我一夜之间成了当红头牌。
从此,醒是青楼,梦是红袖。
我甘愿把冰清玉洁的华年,殇在此地,只为查清一件事情的真相。
获取通往真相路途的钥匙往往需要人先沉沦于黑暗之地,不是吗?
我此时身在留香阁内的起云居,靠着轩窗笃悠悠地坐着,笃悠悠
地呷一口不浓不淡却极清香的碧螺春。
茶非但清香,而且热烫适中,一口下去说不出的舒畅,暖意。
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喝茶,看太阳逐渐下山,等月亮慢慢爬起。
我在等,等一个我素不相识的人,等一把我过目便能认出的刀。
楼外,黄昏,华灯初上,绮罗弦管,车如流水马如龙。
空气香浓腻稠得似能抹开一晕胭脂来。
提起茶壶倒尽最后的热茶进杯,呡了一小口放下,时辰该当差不多
了,我开始侧身专注望向窗外灯火长街的尽头。
他在一片金辉里渐行渐近,鲜衣怒马,满面春风,急速的影子里有
一种凌厉的气息隐约流动。
门口的迎宾高唱着:金风帮金帮主到。
就是他了,我要等的人,金风帮帮主金柳露。
我起身,至可照全身的铜镜前,补了补妆容,楚媚细腰,裙裾一个
旋转,翩若惊鸿般地轻盈优美。
我满意得轻笑一声,莲步款摆,走下楼去。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只是,相遇并非全部都是偶然,比如即将相遇的我和他。
我是有预谋的,故意的,从这一开始就是。
2、
我一直认为,大丈夫,人生在世,利第一,名第二,女人是第三都
不应该排到的。
我们男人,读书习武,做官经商,而女人,不过是男人的影子,什
么也不用做,如同寄生虫。她们依赖着男人养活,整日介就知道打扮,
搔首弄姿,吸引男人,教人轻视。
因此,女人,对我而言不过是卑微的器物,为着自身的欲望,我才
逢场作戏,不停更换。
始终都是三个步骤:喜欢,厌倦,见弃。
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没想到,楚腰,那个灵媚的女子,居然这么惑人。
自留香阁见了她之后,我浪荡了半生的生涯里,居然有了某种挥之
不去,驱之不散的惦念。
平生第一次,风动檐前的铁马声,让我产生了伥愁;夜雨梧桐的滴
阶声,让我感受到寂寞。甚至,往日里让我兴致高昂的对弈,如今也压
制不住内心莫名的烦躁。
对,我想要她,我想要她做我的女人。
我被自己这突然涌来的强烈的世俗的儿女情怀吓了一跳。
眼前的资料是手下人刚收集呈报上来的:
楚腰
现居留香阁
原名何红袖
家本住东海渔村
原是孤儿,为义兄何飞收留,相依为命
三年前何飞外出闯荡,至今未回
五月前,家遭大火,生计俱毁,为还债,自卖青楼
一段如此简单明了的身世,一个极其不幸动人的女子。
是的,我要定她了,我要她从此只为我红袖添香。
我双手抚摩纸上,纸质冰凉,这冰凉却比火还要炙人,仿佛引燃出
了我胸腔内的一团熊熊烈火。
就是,此刻,我要去留香阁赎她出来,娶她进门,做我的金夫人。
3、
我再次看到了那把刀。
它,静寂悬挂在金柳露的书房。
没错,就是那把原属于大哥的刀。
玄黑刀柄,玄黑刀鞘,其上刻着大哥最喜爱的古朴的虎形图腾。
大哥曾说,刀在人在。
那么,现在刀原来真的已经与他分离了,难道他的人真的就已与我
永隔人世?
我强忍泪意,假装灰尘迷眼,双目闪闭。
眼前瞬间出现大哥最后一次当风而立,拔刀清舞的姿态。
还记得,他舞完后一脸神往地对我说,红袖,我要倚刀策马,去江
湖扬名天下,待得功成名就,我便衣锦还乡,接你同往。
谁知,谁知这一别竟一路天涯,再未得见。
十二年前,风雨之夜,父母出海捕鱼未能回转,双双葬身大海。
六岁的我,开始饥一顿,饱一顿,四处漂泊,吃别人施舍的残羹冷
炙,穿别人给予的破衣烂裳,听大人呼来喝去的叫骂,挨小孩拳打脚踢
的歧视。
直至,那日乞讨到大哥门前,我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是他,救我、怜我、温我、饱我、并收留了我。
春日田边,垂柳飞花,劳作完后,他时常吹笛给我听,我心痒抢来
脸憋得通红也吹不出个调来,他看得大笑后,便耐心教我,直至我能与
他欢快相和。
夏夜乘凉,葡萄满架,流萤飞舞。他教我识文断字,吟诗背句。我
便知晓士为知己者死。我心里发誓,我虽是一介女子,但若为着大哥,
我亦可以做到士那样的忍辱负重,不惧生死。
秋水长天,闲庭信步,月光圆美。他思念心重,对我提起身世,他
自小被父母寄养在渔村,从未与双亲谋面。本来一直由水伯带他,教他
文才武略,父母也时常托人捎带信息和东西。十六岁那年水伯给他留下
足可度日的银两田产突然离去,只剩他孤单一人,与父母也失去联系。
他抱我在肩头,说,我的到来让他觉得不再寂寞,不再苦恼身世迷团。
冬日萧索,霜浓露重,炉火木桌,他与我闲敲棋子落灯花,屋里弥
漫着未曾散尽的饭菜香,是盈满充实的气味,我真喜欢这样的生活呢,
安宁、温暖、情深、意浓。
这些岁月里,他就是我兄、我长,我师,我友。
他就成了我唯一的至亲的亲人。
他就象一盏照亮我生命的烛火,让我体会到了这人世尚有的希望与
温暖。若没有他的照料呵护,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捱过重重的寒风骤
雨能不能受住层层的冷月孤霜。
可是,我满十五岁的那天,他终于决定离开,去江湖红尘闯荡,去
探究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身世迷团。
我知道,此去经年,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我与大哥唯有相念相忆,
而再不能真实相对了。
但是,我不能出口拦他,不能出手阻他,不能拖他后腿,不能误他
前程,我更不能表露出丝毫的儿女情长,优柔肝肠。
所以,我说我能照顾好自己,我能照顾好这家中一切,我会一直在
这里等他,等他的人或消息。
我嫣然巧笑着与他道别,而后在他的背影里泪湿衣袖。
重重思念叠加,日日光阴酝酿,我用他亲授的画技提笔画下了他。
我画他,抱刀而立在山顶,山风激荡,衣袍飞扬。
我望他,多希望他那柄玄刀依然在我手中被我仔细擦拭。
我念他,把他挂在房舍的中央,出出进进,随时抬头可望。
半年前,一个陌生人经过,进屋讨水,他看到了这幅画,我注意到
他多看了几眼。我问他是否认识画中人。
他说不认识,他说,但是,他见过那把刀。
我问他,在哪里见过那把刀。
他说,在金风帮帮主金柳露的书房。
我顿如五雷轰顶,大哥曾说,刀在人在,刀亡人亡。难道他出了什
么意外,难道他已经与我阴阳相隔?
我要求陌生人凑近看个仔细,是否有误。
那人坚定的说,肯定没错。
我想起自己多年前在心里发的誓言,士为知己者死。
为接近金柳露查明真相,我不惜自焚家园,自卖青楼。
现在,我真的再次看到了这把刀。
我感到我的精神正在一分分崩溃,我的灵魂正六散四逸弃我而去,
如同逃离一座即将颓废坍塌成支离破碎的危楼。
我如何能够相信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的大哥竟真的离我而去了呢。
4、
暗夜毫无声息地降临。
暗夜,不是黄昏之后的暗夜,而是一把刀的名字。
是那把我悬挂在书房一年多的刀。
据说那就是传说中的上古仙器之一,得之,非但天下无敌,若能勘
破其中奥秘还可成仙。
上古,天地兴,万物作。
三皇五帝,八荒六合。
史载涿鹿之野,黄帝轩辕氏与蚩尤大战,不能克之,后求取得八方
正气才得以制之。
八方正气其实就是东、西、南、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此
八方镇守之神所使用的奇兵利刃。内蕴着极大的威慑力,若悉数得之,
则断邪驱恶,无往不利,是为仙器。
黄帝终以仙器败蚩尤而杀之。
天下初定后,他惟恐仙器引发祸乱,遂令人将其四下分散,秘密藏
于四海九州,且严令史官对此事只字不提!
八荒仙器,上古神迹,终究还是没有成为一个流失的谜底。
二十五年前,江湖纷扬说位于万寿山的东方世家就是奉命世代专门
负责看存管上古仙器,曾有人亲眼在万寿山窥见一东方门人在斩杀妖邪
时亮相出一柄刀,与传说中的暗夜一模一样。
君本无罪,怀壁其罪。
血雨腥风的江湖里,谁不想更强,谁不想称霸,于是一场贪婪野心
之人自发组织的轰动整个江湖的夺宝行动就此开启。
那一战,简直不能称之为战,根本就未战。
东方世家的家主东方明在关键时刻以自己的血祭起了宝刀,众人只
听得他大吼一声:刀在手,问天与地,红尘灭,物是人非。
而后东方世家所有的人及物顷刻消失在原地,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
房舍。翻寻所有角落,众人一无所获,只得无功而返。
从此,关于仙器又多了条获得者可得道成仙的传说。
一年前,我的方外至交五庄观观主镇元道长派人送函,说他的道观
近来一直受万寿山上下来的一只兽怪侵扰,请我前去协助斩杀。
在我眼里,世上至交,无所谓贵贱长幼,只要彼此趣味相投,只要
有缘,那便是相知的一切理由。
在我眼里,只要做了朋友,无论冷时送炭,还是热时送雪都理所应
当,无论赴汤蹈火,还是锦上添花都在所不辞。
五庄观就在大唐边境万寿山的山脚,道观因山势而建,坐北朝南,
三面峰峦翠立,人烟稀少,晨昏别有意味,往往满目青山总是在,忘却
夕阳几度红。确实是处极佳的清修之地。
我抵达的第二日夜晚,伏击到了那头兽怪。
道观里的人叫它为泥石怪果然极其形象,它形体四四方方如大石,
肤色黄褐如那雨后污泥。
我一剑斩去,它闪避后退却不逃跑,我再往前刺,它再退。如此这
般,我一路追,它一路退,竟不知道追了几个时辰。
直至抵达一片藤蔓杂草潦生的房舍废墟,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
起这里应当就是以前传说拥有仙器的东方世家的遗址。
泥石怪就停顿在一根廊柱旁,我飞身跃去,凌空剑下。这次出乎我
的意料,它居然不闪避,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它皮坚硬如盔甲,刺不进
去分毫。只见它身体猛然撞向廊柱,顷刻,一阵轰然倒塌声。
烟尘弥漫中,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提防突袭,却毫无动静。
尘埃落定,我看见了暗夜,那把传说中的仙器。
玄黑刀柄,玄黑刀鞘,其上刻着古朴的虎形图腾。
它就在尘埃之上。
我不由自主走过去,弯腰拾取,拔出端详,未发现丝毫奇特。
忽然,身后风动,我知是那怪物偷袭而来。
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我的神志,我也不知道回手出刀的时候怎么会
口中念出了那句话:刀在手,问天与地,红尘灭,物是人非。
一片光芒闪射而出,断肢残骸零落满地。
流淌的血色忽然凝聚成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面前。
依稀可辨出是个青年男子。
令我惊骇的是他居然能开口说话。
他说,谢谢我替他兵解,助他成仙。
他说,我是有缘人,可以拥有这把原本属于他的暗夜,只是其中的秘
密我要靠自己去勘破。
他说,你能不能替我去找一个人,告诉她我已经成仙,不要等我了,
你代我好好照顾她,她住在......
我刚要询问那人叫什么,他忽然一阵痛苦的扭动,消散在我眼前。
我未曾把此事说与任何人听,包括镇元。
我亦曾无数次念那句话拔刀,却再未见光芒闪射,甚至砍我自己也没
出现丝毫异常。
平常,就把它悬挂在书房里。
最大的伪装就是不伪装的伪装。
有人看见相问,便说是我渴求仙器请人仿制的,任君把玩。
许多人念着话拔出它,亦是毫无悬念的失败。
暗夜,就如同无数个普通的暗夜一般,令人迷失找不到玄机的进口。
日渐死心,不再苦思。
得道成仙,不死不生,真的就是快活吗,恐怕不见得。
人间红尘,男欢女爱,纸醉金迷,说不定就是莫大的逍遥快活。
何必庸人自扰,放不下这神仙梦呢。
暗夜突如其来。
它砍伤了我的臂膀。
是那个叫何红袖的女子,那个令我痴狂的女子所为。
今日,我娶她进门,带她熟悉四处。
她说她爱读诗书,不如去我书房瞧瞧。
她说那悬挂在墙壁上的刀太古朴与书房的精致那么格格不入。
她问,那刀有什么好。令我如此厚待。
我说,那是传说中的仙器,有缘人拔刀念上那句刀在手,问天与地,
红尘灭,物是人非。或许可以成仙。
她说,那让她试试。
我点头允诺。
她走近,取下,却突然拔刀挥向我,口中叫着,恶贼,我要用我大哥
的刀让你偿还我大哥的命。
我猝不及防,本能的以手格挡,被砍伤了臂膀。
她的大哥,当是资料上说的何飞了。
她说暗夜是她大哥的刀,难道,难道何飞就是那个人影,难道她就是
那个人影来不及说完全的要我去寻找的好好照顾的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5、
传说中
有一条路叫黄泉
有一条河是忘川
有一座桥承载奈何
有一个高台用来望乡
有一碗汤可以把所有遗忘
我站立在地府的孟婆面前,传说的一切都是这眼前事实。
孩子,你先去那块石上用你的鲜血写上你的名字,再来喝这碗汤。孟
婆一脸和蔼慈祥,声音苍老到入耳就让人只有放心把一切交托的念头,若
非如此,那么多魂魄怎么就肯心甘情愿喝下她的汤。
那是什么石头,写了名字做什么呢,婆婆。我茫然问她。
那个石头,叫做三生,上面会记录所有留名人的前世、今生、来世。
是所有人要必须经历的三劫。
何红袖,我写下了我的名字。
端起那碗汤,我偷偷含着一口,不肯悉数咽下。
我不甘心啊,我是如此不甘心。
金柳露那个恶贼,他编了那么荒诞的一个故事说大哥成仙去了。
叫我如何相信,叫我如何相信。
成仙,只有那些贪恋人间繁华试图长生不死的人才会这般痴心妄想。
大哥不过是一个在江湖里探索自己身世的寻根者,不过是是一个带着
点意气雄心的闯荡者,他会去那深山老林里成仙,除非青山烂,黄河枯,
除非三更天里见日头,我才肯信。
他说,大哥要他好好照顾我。既然这样,那大哥肯定会告诉他我的住
处,他也早应该来渔村见我。这样的谎言,只怕三岁的孩子都骗不了。
我知道大哥肯定不在这人世了,我没有能力替大哥报这个仇,我也不
想苟活于这人世。那我就上天,我就入地,哪怕上穷碧落下极黄泉,我都
要去找到他。
他说,大哥的刀是一把仙器,叫暗夜。
好,既然是仙器,既然大哥可以成仙,那我也可以。
那句话怎么念,对,是,刀在手,问天与地,红尘灭,物是人非。
于是,我趁那恶贼说话分神的当口,横刀抹颈。
那刀刃滑过去没有遇到一丝阻隔,我觉得我划破的不是自己的颈项,
只是一泓水,或是一片云,或只是一场虚空。
我慢慢委顿在地,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远去……
我没有成仙,我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我依然要在三界分割里六道轮回,该选择去哪里寻找大哥呢?
对了,恶贼编的故事里,说遇见大哥时,大哥是个妖怪。我就做妖,
或许能找到些眉目,或许那故事不全是假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主意一定,我朝白无常掌管的轮回司快步走去。
(第一篇人道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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