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3-6-3 23:43 编辑
文/ 归隐宋朝
我的故乡是延边境内的一座小城,也可以说是座古城,有碑为证:渤海时代敖东城;有史为证,此乃清祖圣地。记得还有文物二十四块石、高句丽的公主墓、满洲国时期的日本人的军需仓库和机场。现如今,这里有号称亚洲最大的寺院“正觉寺”,即将修建世界最大的坐山佛及撒满文化城,等等,这座县级市叫敦化。建城之初,我的先祖就落户于此,经商兴业,开枝散叶。其实,我对故乡的记忆,大部分来自奶奶的“说古”。她总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也不管我是否听得懂,更像是自言自语,常常说着说着就望着窗外出神儿。我的家族就是在这种时断时续,令人昏昏欲睡的叙述中兴起、昌盛、没落,最终归于平淡。
差不多150年前,一个清朝负责造船的官员的公子,在败落了大部分家业之后,从今天的吉林市向东出走,走进茫茫林海的长白山麓,在他认为差不多的地方停下脚步。当时,这个小镇人居千户,方圆数里,板障子围墙,东南西北各一座木头碉楼,史称南关、西关、小东门和北门。小镇南北走向两条街、东西走向两条街,呈井字形,西南交叉点也叫裤裆街,附近有座有名的建筑叫南关小楼。小镇正南方有一大片沼泽地,叫南泡子沿儿,东面有一条由南向北的大河叫东江,是鸭绿江的支流。北面由西向东有一条小河叫小石河,河如其名,满河床滚圆的大石头。小镇四面环山,南面的六顶山最为有名,前面说的古迹和今天的人文景观大多兴建于此。镇北的北山最为亲切,当时远道而来的客商乘着马车来到小镇,首先入眼的就是这座小山岗。后来,镇里的大户大多都选择在板障子围墙外面建各自的家宅,只是把买卖留在城内。我家的老宅就在镇子的东侧,当年也是青砖瓦舍,几进几出的院子,四角上装有抵御胡子的炮楼。现在,所有的痕迹都已荡然无存了。这就是敦化,那个落魄的公子哥是我的高祖(奶奶称其为老爷儿)。
我奶奶的娘家姓刘,是开大车店的,在西关有很大的院落。她父亲为人豪爽、仗义,黑白两道通吃,我想当年能搞得起物流的人也只能是这样,商家、胡子都得供着。他娶过三个老婆,我奶奶是长房长女,她的地位甚至高过后面两位夫人。每至年关,是刘家大车店最为忙活也最为露脸的时候,放出去贩运物资的马车队回来了。先是掌包的派人骑马回报,接着刘家通知本镇商户前来接货或结款,那叫一个热闹,全镇都沸腾了。等到车队和护卫队从太平岭下来,几里地开外就能听到车把式甩出的鞭响。一队车马像是从雪堆里钻出来似的,人、马、车上都结满了霜花,人的吆喝、马的嘶鸣、长鞭的爆响响成了一片。这时候,老刘家已经杀好了猪,备好了酒,准备大宴三天了。我家老爷儿本来是看不起开大车店的,但就像我们家族的所有婚姻一样,奶奶能嫁到我家也是出于家族利益的目的。我曾祖父娶了一个落魄满族贵族的千金,他弟弟(奶奶叫他二爷)同本地一位滕姓大地主联姻,我爷爷的姐姐嫁给了本地团防司令做续弦。最可笑的是,我爷爷的弟弟娶了一位本家表妹,她的父母得瘟疫死了,遗产是十字街一趟房产和一头牛,老爷儿认为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
我们家族的生意在当时算是很大的,有绸布庄、油坊,与人合开的还有糖厂、照相馆和戏楼、书店,等等。老爷儿是敦化第一任商会会长,诨名:张万金。我爷爷和他弟弟十多岁就必须常年吃住在柜上,不得随便回家,跟师傅学做生意。我常想,在这巴掌大的小镇也真够难为这哥俩儿的,更何况我奶奶已经嫁过来了,但这叫规矩,学做生意得心无旁骛。不过,最终他俩儿也没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甚至没能守住祖业。我曾祖父在29岁那年病逝,这对老爷儿的打击很大,本来他这个儿子是准备继承家业的。笠年,老爷儿病逝。在停灵期间,他二儿子也就是二爷就谋划着分家,这成了当时敦化的一大丑闻。我曾祖母是旗人,大家千金,懂得维护家族的脸面。这位年轻的寡妇领着自己的孩子、媳妇从西跨院(家族的主宅)搬到东跨院(原本是二爷的府宅),当然,从此在家族的地位也就调了一个个。也许是因为老丈人是大地主的缘由,这位家族的新掌门人二爷从年轻时就不喜欢做生意,不到几年的光景就把所有的买卖转让一空,在乡下购置了大量土地,自己又不会种,就转租给当地的地主吃租子。我爷爷去了镇公所做文员,他弟弟到吉林农桑学专学习。
我爷爷的弟弟叫张国恩,他是敦化第一个农业科技人员,他把芸豆和西红柿(当时叫番茄)引进敦化,并大面积推广大豆种植。他当年被逼娶表妹,曾有过逃婚的经历,乘着马车逃到了今天的蛟河县境,还是被他姐夫王司令的马队给追回来了。他每天晚上睡觉必须得同他媳妇之间放着几床被子,以视井水不犯河水。他平日里正眼都不瞅他媳妇一眼,更不提说话了,晚上不到半夜三更他是不回房睡觉的。不过,他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喝酒误事同表妹圆了房。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等到他媳妇显怀,他就离家到吉林上学了。据我奶奶说,他回来的时候他儿子已经快两岁了,他从未抱上一抱。张国恩也不是一个人从吉林回来的,还带上他老师的女儿。这件事在家族引起了很大风波,因为不是遵从长辈之命,属大逆不道,不能带进家门。他就在南泡子沿另安了一个家,搞他的种植,过他的日子。
也是该着有事,那年头最能挣钱的是木材,你只要有钱请人到沟里(林区俗称)伐树,做好精材拉到镇上就算赢了,不需要任何衙门的审批手续。我爷爷这哥俩儿毕竟是买卖出身,自然就投入到这个行当里了。家里的存银不够就多方筹贷,靠着老爷儿的底子,钱很快就筹齐了。人也雇得了,春夏之交进的山。刚上秋树就伐完了,精材也做好了,只等着雇马车拉回来。但是,危机也跟着来了。事后几十年,我爷爷总算弄明白,他们哥俩儿是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他俩儿雇了四十辆马车正准备进山,家里就接到了山里胡子的黑帖:老张家进山拉木头扣车扣人。这谁还敢去,有拿命换钱的吗?做成精材的木头不同原木,时间一久,风吹日晒就成了废材,结果生意一败涂地。为了还债,只能变卖租宅。这时,二爷站出来了,同样是为了家族的脸面同我的曾祖母达成协议,用低于市价四成的钱买了东跨院,至此租宅又连成一片了。事后证明,正是二爷托人请胡子下了黑帖,不费吹灰之力谋得租宅,同时也粉碎了这哥俩儿的梦想。这件事在当时成了笑柄和话巴儿,镇里人认为老张家一辈不如一辈,出了败家子。张国恩承受不了事业和婚姻的双重打击,在南泡子沿同他的师妹喝卤水自杀,他死了,那女人被人救过来了,后来带着他们的孩子委身给一个看木料场的。据说因为不守妇道被那人拿火抢给打死了(事后证明是误会,可怜的女人),孩子也不得所终。我爷爷把他弟弟葬到了西郊,这样的人是不能进入祖坟的。
还完了债,用剩余的钱在北外街买了六间瓦房,这是一个准备回乡的保定老客的房子。重新整修一番,套了院墙,前后院种了几棵海棠树,算是重新安了家,我父亲和下面的两位姑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为了生计,曾祖母又在西下洼子置了几墒地,这成了我家划分成分时被划成地主的原因,也因此我的父亲和姑姑们的一生深受影响。到了我小时候,这六间房已经住进了四户人家,我爷爷和奶奶除了带着地主的帽子必须接受劳动改造外,表面看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时代的变迁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曾经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奶奶一共生了八个孩子,一个男孩儿幼年夭折,我父亲上面有四位姑姑,下面有两位姑姑。在那个年代,这七个孩子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从高小到大学不等,这得益于我奶奶的英明决定。她是个文盲,她的孩子们必须识文断字,这些孩子也都是因为有文化才从这个小镇走出去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我们的家庭和姑姑们的家庭无不得益于此,否则,命运是不一样的。二爷那一支人大多归于乡里,默默无闻,长无来往也不知所终。
我奶奶是在九十三岁高龄辞世的,下着清雪的深冬,这暗合了她的宿命。她希望在冬季死去,因为洁白的雪可以掩埋掉一切,但是她真正想掩埋的是什么哪?我至今仍感奇怪,她的叙述总是跟雪天和寒冷有关。她出生在雪天,很冷。她的母亲因此染上风寒不久辞世,所以很小她就帮助父亲持家,一直到十九岁出嫁(当时算是大龄)。她的精明、干练确定了她在家族中的地位,不到中年就被包括二爷在内的所有人尊称为老刘(娘家姓),而当时的已婚女人总是被人称为某某人屋里的。她经历了家族的变迁、战乱、贫困等种种磨难,没有退缩,积极改变;她默默接受命运的考验,忍受名誉与身心的折磨,达观、平静;她待人接物呈现大家风范,从不做作,深受邻里爱戴。我常想,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至少是在平凡中显示真知灼见的女人。她的头发永远是纹丝不乱,她的衣服鞋袜永远是洁净平整,她的谈吐永远是有礼有节,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笑容……,我奶奶的从容与淡定是我平生仅见,时运再不济,风度也丝毫不减。我记得她挨斗的时候,有人就说,都到了这时候了,地主婆的臭架子还是不倒啊!对于她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时代决定了她的命运,那是她的不幸,但对于她的子孙是幸运的,因为有她的存在。我真的很怀念她!
故乡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每次我回去总感觉自己是个外乡人,从心底里产生了疏隔,这让我多少有些惆怅。我甚至只能从某个人、某件事才能联想起它原本的样子。也许,从我离开她的那一刻起,故乡就已经成为了记忆,即使回去也只是个匆匆过客。 故乡是有情有义的,无情的反倒是我们这些离乡背井之人,我们已经从心底里抛弃了她。今天,看到故乡的变化,所有的感觉是那么的疏远与陌生,这已经不仅仅是物是人非了,我甚至怀疑是否真的在这里生活过。我的记忆停留在童年、少年和短暂的青年时代,或许我会在某个夜晚,乘着青春的翅膀回到我记忆中的故乡,去改变和完善我的命运,去和我的奶奶相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