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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1-6-6 16:33 编辑
我八岁时,你离开了他。你摔门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怒吼。我看到你黑白相间的花裙子从窗前飘过,你没有回头,但你的肩头在颤抖。那张被撕成两半的照片安静地躺在地上。那上面没我,那时候没有我,现在也没有我。你笑得那么好看,像极了后院开放的玫瑰花。他笑得也好看,微微上翘的唇角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这样的照片是不是很多,我好像记得你们坐在沙发上一张张地翻看。你的黑头发搭在他的肩上,你们笑啊闹啊,全然不顾我的鼻涕已经流过了“黄河”。
我是你的儿子。你们分开了,却撕裂了我。我的心在你出门的刹那就分成了两瓣,一瓣留给了他,一瓣黏上了你被风吹起的花裙子。我看到了你的眼泪,也看到了你疼我的心,但你还是坚决地向前走。你走下六楼,打开单元门,沿着白墙一路向前。你没有回头。风吹起你的头发,你的手提包上下颠动。黑色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也敲打着我的眼睛。
我真想大喊,妈妈,你回来——
你是骄傲的,他也是。你的骄傲来自于你秀丽的容颜,来自于你迷人的舞姿。你说:宝,大了跟妈妈学跳芭蕾。我说:好!我喜欢看你在舞台上转啊、转啊,你转一圈我数一圈。我的喊叫声压过了激昂的钢琴曲。
那个时候他是自豪的。你和他相恋,他娶了你。你诚心地嫁他,是因了他的才情,他不同常人的绘画天赋。他的画室里总是扔着大大小小涂满色彩的画纸。他不让我进门,不让我动他的那些宝贝。我被抱着的时候,你在弯腰踢腿,他在挥毫泼墨。我咿咿呀呀地唱,你在咿咿呀呀地和。
从什么时候你们开始争吵,再没人抱我,我的记忆已经冰结。我总是被撂在小床上哭得声嘶力竭,你们也总是吵得天翻地覆。他总是打你,我能看到你脸上、胳膊上、腰上紫色的淤血,也能看到你的眼泪流成了河。
他的长头披散下来,耷拉到胸前一遍一遍追问你昨晚的去向,拿画笔的手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不停地上下翻飞。那时的家是一幅黑色的画,那时的你是落难的灰姑娘。
你终于决定要走了。你用力抱着我,摇啊摇,仿佛我是一只小船转眼间就没有了航向。你拿一张雪白的纸让他签字。他冷冷地撕掉,你再拿同样的纸递给他,他一样再撕掉。我也像那张纸,不过你没有把我递过去。
他会抱住你的腿大哭,请你谅解他的鲁莽,他会发誓,说他再不打你了,他还会给你下跪,额头上会磕出血来。你再抱了他哭,说好好的吧,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这样的故事演了好多次,每次的结局都一样。我的眼珠在泪水里转来转去,直到再转时已没了水样的东西。
现在,这屋子变空了。没了人的嘶喊音,没了脚步的踩踏声,没了洗衣机的嗡嗡声,也没了厨房里的交响乐。他不再管我,尽管我是一脉单传的长孙长子。我学会了偷钱,因为我饿,他总不回家,不做饭,那所空房子里只有我。
我也会背了书包去上学,听老师讲儿童是祖国的花朵,听同学指着我说,你是向日葵!可是,我心里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多余地来到这个世上,来到你们之间,却被搁置在真空之中。这个城市那么大,没有一个角落属于我。我害怕回家,害怕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地方。我满大街乱逛,看别人的妈妈喂小狗吃食,看白头发的老爷爷放鸽子,也想看你黑白条纹的花裙子突地从哪个地方飘出来,站到我面前。
我进了网吧,这种地方没有朋友但有人气,老板管吃管喝也管写请假条。我会买最好的尿不湿垫在屁股下面,保持一种姿态,坐在一个座子上与显示器鏖战一天一夜。他不找我,没有人管我。钱没了,我才会回家。他的大衣柜里有钱,我拿了再拿,直到有一天他回来发现了一只空抽屉。
他像疯子一样把我压倒在床子,我看到了他挥动的手臂,但我没感到疼,只感到温暖,因为这个屋子里终于有了人声。我可以不再孤单。
我盼望他的手落在我的身上,虽然两三天不能再出门,不能去看小狗吃食,不能看鸽子从头顶飞过,不再求网吧老板写请假条,我的心里仍然很快乐。肉疼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他是我的爸爸;心痛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他还是我爸爸。
他喝完酒会抱着我号啕大哭,我怕极了,怕他一面抹眼泪一边产生掐死我的想法。我知道那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徘徊很久了。我一看他瞪大的红眼珠子就知道。我真是太轻了,他摇晃我像摇晃一片树叶。我真的是树叶吗?树叶还有枝杈做妈妈,我没有!
家,已经不能再称为家。恶臭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蟑螂在地上爬,苍蝇在天上飞。偶然也能看到老鼠,你原来最怕的那种小动物,如今总是在夜间趴在我耳朵边说话。堆在墙角的被子长了白色的细毛,像极了夏天坏掉的桃子。我看着它们,一根一根地拔下来,在阳光里放大。我猜它们一定是你想我时愁白的头发。
老师叫家长,我抹了把脸上的灰说,我没家长!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垃圾!两个字很轻快地脱口而出。我讪讪地笑,我不想当垃圾,我想当好学生,像那些天天上台领奖的好学生一样享受别人崇敬的目光。我要那个戴着眼镜,一脸阴沉的班主任不再向我抛白眼。我要门门功课得100分。
夜是那样得冷。我受了伤,那个骑自行车的家伙非说我撞了他,我的脸上、手上、腿上都在流血。他丢给我五十块钱。我去买药,止痛药,家里的止痛药用完了,我要买卖。我还买了安眠药。
他回来了,又带回一个女人!那女人扭扭捏捏地进屋,像看希腊怪兽一样地看着我。他吼,滚!我就滚到了大街上。地上是湿的,天上在下雨,我坐在房檐下避雨,我得等那女人走。路灯昏黄的光浸在雨里,我看到了凝结在灯罩上的水,真像人的眼泪。是你的吗?妈妈。
我想你回来,想你带我去吃一顿饭,想你像同学的妈妈一样跟数学老师交流我的学习,想你买件像样的衣服给我穿,想你在这样冷的夜里能抱抱我。
雨真是个好东西,在他的眼帘下流泪没有人看到见。
我应该走了!
我想让你们满大街找我,想让你们抱头痛哭,想让你们饱受丧子之痛。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想像!
夜,冷极了——
我坐在云彩上,阳光暖暖地照着我。
等你回来,就到云彩里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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