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妙韵怡然 于 2010-9-11 11:00 编辑
战友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而又亲切的称呼。在我军旅生涯中,我有许多许多的战友,有的在战争中牺牲了,有的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沉浮。在那众多的战友中,李正文同志算是我最难忘的一个。他没有什么丰功伟业,与我相处时间也不长,但他不幸的人生是与战争紧紧相连,是与当时历史条件和政策紧紧相依。今天追记,一是对他的哀思,二是希望读者对这些人有所理解和尊重,不要让历史的悲剧重演。
1982年的夏天,连续多日的晴朗天气,使早晨的微风也失去了凉意。饭后单位派车送我去什邡县办点公务。很早很早就盼有机会去什邡县看望我那命运不济的战友,用车代他往乡下家里送点蜂窝煤。今天如愿以偿,心中感到一股甜甜的期盼与满足。夏季的天,好似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过了广汉,刚才的万里晴空,突然乌云滚滚、闪电雷鸣、狂风暴雨,公路旁边的树也拦腰刮断,似乎人生命运就是这样难以预测。
到了什邡处理完公务,急匆匆地奔向什邡县川剧团宿舍。一进那个老式庭院的门,就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高呼:“李正文!”“李正文,,,,,,”,但没有一丝回应。相反,这一呼叫迎来了许多惊愕的眼光,弄得我十分茫然。见我这个外地的来客,一位好心的老太婆悄声地告诉我:“李正文死了”。我真不相信这个事实,因为一年前我们还见过面,他的身体虽不是很好,但也不会死得这样快。“他死了?什么病死的?”我条件反射地追问了一句。“他自杀的,用铡猪草的铡刀抹喉自杀的”老太婆补充了一句后再没有多的话了。在那改革开放的初期,过去长期受极左思想的影响还很深,人们对这样死了的人,虽然在心里有深深的同情,但在表面上还得划清界线,不能有所议论。我的心凉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那里。最后还是驾驶员叫我上车,才使我从凝固中苏醒过来。在返回的路上,我的思绪完全沉浸在悲痛的回忆中。那国字形而又清瘦的脸颊,那宽宽的肩膀而又瘦弱的身躯,昔日的往事总在眼前跳跃浮现。
我们相识的时间不长,然而却是在人生中最难忘、最珍贵的战争岁月。1950年的3月,刚刚解放的川西平原,基层政权尚未建立,土匪暴乱,时局相当混乱。我在父母的支持下,随剿匪的538团参军走了,被分配到团宣传队。宣传队共有20多人,除六、七个是从连队挑选的文娱骨干老兵外,其余都是本县刚参军的学生。我被分配到乐器组,恰好李正文也在这个组,这是我们认识的开始。从此我们便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地铺上睡觉。他比我大两岁,新婚不久便同亲弟弟李正华一块参军了。他很少说话,但乐于助人,特别对我这个他心目中的小弟更加关怀。行军时分担点负重,演出前主动承担一切准备工作等等。当时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组织发动群众,清剿土匪,协同地方建立基层政权。因此随时深入到连队和乡下宣传演出。演出中屡屡遭到土匪的冷枪袭击。为了自身的安全和应付可能发生的情况,上级给我们每人配备了一支手枪。我们虽然不太会用,但别在腰间还顶神气呢!起码可以壮壮胆,吓唬吓唬敌人嘛。
7月的一天中午,李正文在擦拭手枪时不慎走火,一枪打在我的腿上。由于贯穿未伤筋骨,很快就痊愈了,我也没当一回事,但在他的心里,却埋藏着深深的歉意。从那时起,他更以一种赎罪的心态来关照我。年底剿匪任务结束,部队奉命出川到河北省泊头镇结集。经过短暂的休整和换装(将各式各样的武器统一换成苏式装备)后,于1951年3月22日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的伟大战争。当时朝鲜战场的第四次战役刚刚结束,战线已推进至三八线附近。为了避免敌机的袭击,我们新入朝的第三兵团,经过半月的夜行军,到达前线结集地区。由于敌人占据着空中优势,我军的补给十分困难。出国时每人携带的粮食和炒面早已吃光,部队的供给一方面盼后勤供给,一方面在当地朝鲜群众中征借一点苞谷和小米,但数量甚微,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四月中旬五次战役打响,部队不得不以扫帚菜、灰灰菜等野菜充饥,敌机打死的战马更是不可多得的食品。五月中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开始,部队奉命由中线转移到东线,负责越过北汉江向敌纵深穿插,切断美、李军的联系。5月22日五次战役结束,部队又奉命孤军掩护全军伤员转移,在艰苦严峻情况下,部队浴血奋战数日,终因弹尽粮绝,被敌重重包围。我们宣传队的20多全同志除九名幸免外(包括调到军师的三个女同),李正文等10多位同志不幸被俘。虽然后来我们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取得了不少的胜利,但无法改变他们在敌人集中营里那种屈辱悲惨的命运。停战后他们被遣返回国。事后我才知道,他们在集中营的斗争,不亚于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为了祖国和我军的荣誉,为了争取回国的自由,不少战俘献出了生命。我师英语翻译、四川大学参军的学生林学甫同志,由于表达誓死回国的决心,被叛徒李大安当众挖心杀害。1954年初,李正文同志从遣返人员学习处给我来过一封信,简单地告诉一些学习情况和归国的激动心情。后来由于部队的转移和他们的复员再也没有联系了。直到1956年初,突然收到一封写着部队真实番号的信,看后才知道是李正文写的。他告诉我他复员回家后经过努力,终于考上了广汉师范学校,也就是说有了生活出路,新的生活开始了。
当年六月我第一次休假探亲,离家六年多了,思绪比车轮还快,早已飞回到生我、养我、日思暮想的故乡。虽然返乡心切,但路经广汉时我还是下车专程去看望他。那时我是一个年轻的军官,他是一个背着屈辱的穷学生,相见之下,大家的心情不免有一些酸楚。但他不断地表达对我的成就高兴和祝福,我知道他对我的祝福是真诚的,同时也为了冲淡彼此伤感的气氛。我们同进了午餐,我叫了几个既普通而又上口的菜,但在他看来已是一顿丰盛而又奢侈的午宴。当我问到他的家庭时,他只说现在一人无牵无挂。离别时我再三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迟疑了许久许久才说:“有没有多余的衣服给我一件”。我当即将随身携带的换洗衬衣给了他一件。他的个子比我大,穿在身上袖子就短了一节,显然很不合体,但他却连声地说:“很好,很好!”此时,我的眼眶湿润了,眼泪几乎流了出来。毕业后他分配到广汉县(现广汉市)中兴镇小学教书。困难时期,他给我来信说学校是个清水衙门,多日不沾油晕,只是每天六两米很难维持,川剧团借他去搞乐器伴奏,到那里随时可去各地演出,吃点招待,勉强渡过难关。后来我转业到温江地区机关工作,什邡县属温江地区管辖,因此去什邡的机会也就多了。但时隔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革命”高于一切,各地大揪牛鬼蛇神,什么特务、叛徒、走资派满天飞。我真为他被俘的经历而担心,专程去什邡看望他,他们川剧团早已停演闹“革命”,好在每月40多元的工资照发。他住在一个老式庭院的偏房里,那是名富其实的斗室,长不过3米,宽不过2米,高高的瓦屋没有顶棚,更显得空荡荡的。一间小木床,用几根竹竿歪歪斜斜地支撑着一床蚊帐,白色的蚊帐早已变成灰色,床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和旧被盖。靠门边的窗前摆着一张小条桌,桌面横七竖八地留下许多刀痕,显然那是小学生用过的旧课桌。桌上存放一些剩菜剩饭,上面盖上一张报纸以防蚊蝇抢食。门口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看来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和生活了。我们相约到了一个小吃部,要了两份三合泥,他边吃边告诉我,他已在邻近的绵竹县农村安了家,离这儿有20多里,现在有了一个小男孩,了却了人生繁衍的大事。虽然现在闲得无聊,但不能乱走,只有星期六下午才可回去,有时还得从什邡县买点蜂窝煤拉回去,农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热情相约我去他家作客,我欣然应允。在谈到当前形势时,他苦苦的一笑:“我这不光彩的历史,还不是人家随时想抓就抓的辫子,前不久也有一个和我一样在朝鲜被俘过的,拉上街挂上叛徒的牌子,游街示众。少惹点事情,看能不能躲过这一关,唉!听天由命吧!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算活到头了。”他那无可奈何痛苦的眼神,我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安慰他。我只好低下头默默无声地、机械地、无味地吃着三合泥。许久许久我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在集中营你是怎么渡过的”。也许这句话更刺痛了他的心,他避开我的眼光,两眼看着天花板:“穿的是犯人穿的红衣服、红裤子”,似乎在回答我,似乎又是对往事自言自语的回忆。我不敢也不忍心再问了,我怕触动他心灵的创伤。
好不容易盼来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一切都逐渐变得美好起来。我再去看他时,他的精神面貌好多了,他高兴地告诉我,现在除了排练演出外,晚上没事就掏上五分钱到那茶馆里去看看电视,当然那是没资格喝茶水的。后来听说,由于被俘那段历史,长期在他精神上的压抑,最后导致精神分裂,经医治有了好转,中央对他们这批人落实政策的文件下达后,县武装部通知他去一趟,意思是向他宣读文件,使他精神上得到解脱。但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精神上极度恐惧,精神病突发,大喊大叫以为有人来抓他,便挥刀自刎。他的死算不上什么,本来这世上对他就是可有可无。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人生轨迹却在我心里永远也抹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