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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
36岁的帕斯捷尔纳克已有四年未见过马琳娜·茨维塔耶娃。自她一九二二年离开俄罗斯之后，他们已成为彼此最珍惜的对话者，帕斯捷尔纳克默认茨维塔耶娃是比他更伟大的诗人，有新作就首先给她看。
三十四岁的茨维塔耶娃与丈夫和两个孩子住在巴黎，过着拮据的生活。
五十一岁的里尔克患白血病，住在瑞士一家疗养院，正濒临死亡。
通信始于里尔克与帕斯捷尔纳克，由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做中间人。接着，帕斯捷尔纳克建议里尔克给茨维塔耶娃写信，于是变成一个三人通信的局面。茨维塔耶娃是最后加入的，但她很快就成为驱动力，她的需要、她的大胆、她的感情直露是如此猛烈、如此无所顾忌。茨维塔耶娃是那孜孜不倦者，先是使帕斯捷尔纳克、继而使里尔克招架不住。已不知道该向里尔克要求什么的帕斯捷尔纳克撤退了（茨维塔耶娃也叫停，要求刹住他们的通信）；茨维塔耶娃能够想像一种爱欲的、无法抵挡的关系。她恳求里尔克同意一次会晤，结果却把他吓退。里尔克这边沉默了。（他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八月十九日。）
茨维塔耶娃在获悉里尔克已于十二月底逝世之后数天，给里尔克写了一封信，并于翌年写了一篇很长的颂文给他（《你的死》）。帕斯捷尔纳克在里尔克逝世将近五年后完成的《安全保护证》的手稿，则以一封给里尔克的信告终。（“如果您还活着，这是我今天会寄给你的信。”
我的声音只有在绝对孤独的时候才能纯粹而清晰地响起，所有人都溺死在伪善里-帕斯捷尔纳克
分离使一切圆满。
1926.4.12 帕斯捷尔纳克致里尔克
我把我性格的基本特征和精神生活的全部积累都归功于您。它们是由您所创造的。我与您交谈，犹如人们谈论久已逝去的一切，那逝去的一切后来被人们视为当今一切的源泉，仿佛过去就开始于现在。我作为一个诗人竟能为您所知，这让我喜不自胜，——我很难想像自己是个诗人，如果说诗人指的就是普希金或埃斯库罗斯的话。
我爱您，犹如诗有可能而且应当被爱，犹如活的文化颂扬其顶峰，欣喜其顶峰并依赖其顶峰而存活。
1926.4.12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但是你别毁了我，我想与你一同生活，长久、长久地生活。
我置身于一个充盈着对你之爱的世界，感受不到自己的笨拙和迷茫。这是初恋的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
你就是语言，这种语言出现在诗人终生追求而不指望听到回答的地方。
1926.5.5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你完全可以用冰块来包围我，可这是难以承受的。
你的调查表上的最后一句话（“生活就是车站；我很快就要上路；去哪儿，我不说。”）是什么意思？
好像是你，又好像是别人，把一些专职的女巫带到了我这里。像说胡话一般，我反复地念叨着两个字：我和你。
1926.5.8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你知道吗，你一开口说话就总能超越想象，甚至是崇拜所引起的想象。
我说着你，就像在说着一个开端。这一点该如何解释？我像是在使用一件珍宝。像是在使用一件被满怀爱意地、小心地填满金子的东西。因为，我已被你填满了，我由于这一使用而爱一切。这种嗅觉，这种对我因之而腾升的一切的臣服，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我们觉得我们已错过了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里将会有机会和时间。我祝你在这些日子里幸福，祝福你也祝福我自己。
就让我们默默地生活，生长。请别超过我，我已经落后了。七年来，我一直是一具精神的僵尸。但是我会赶上你，你会看到的。
令人吃惊的是，痛苦却使人康复、使人年轻了。我突然看见了久未察觉的生活。
1926.5.9/10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我有权这样称呼您吗？须知您就是诗的化身，应当明白，您的姓名本身就是一首诗。
您不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您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这一现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无法去爱，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觉，您或是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本身，您或是诗从中诞生的物，是大于您自身的物。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去超越诗。诗人，就是超越生命的人。
关于鲍里斯我知之甚少，但我爱他，如同人们只爱那些从未谋面的人（早已逝去者，或尚在前方者：即走在我们之后的后来者），爱从未谋面的或从未有过的人。
他是俄罗斯的第一诗人，我深知这一点，还有几个人也知道，其余的人不得不等待他的死亡。
我等待您的书，像等待一场雷雨，无论我愿意与否，这场雷雨总要降临。完全像是一次心脏手术（不是比喻！你的每一首诗都刺入心脏，并以自己的方式切割心脏——无论我愿意与否）。不愿意！
你知道吗，我为何对你称“你”，为何爱你，为何——为何——为何——，因为你是一种力。一种最罕见的物。
你可以不回复我，我知道什么是时间，也知道什么是诗。我同样知道什么是信。就这样。
我在海边读你的信，海洋与我相伴，我们一同阅读。说海洋也在读信，不会让你难堪吧？它不会阅读别人的，我的嫉妒心很强（对你——则充满热忱）。
1926.5.10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你能感觉得到吧，女诗人，你已经强烈地控制了我，你和你的海洋，那片出色地与你一起阅读的海洋；我如你一样地书写，如你一样地从句子里向下走了几级，下到了括号的阴暗里，在那里，拱顶在压迫，曾经开放过的玫瑰的芬芳在延续。
脚底体验到的幸福，多少次，在地上行走的幸福，超越一切，首次认知世界的幸福，不是通过人事途径，而是一种前认识，一种同步的认识！
我所有的话语都骤然向你涌去，每个词都不愿落在后面。在目睹了舞台上的生活之后对帷幕感到难以忍受的观众们，不正是因此而慌忙退场的吗？
1926.5.12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如果四年的时间就可以使我们和勃洛克这样一位诗人的死亡和解，那么与普希金（一八三六年）又该如何是好？与俄尔甫斯（？）呢？任何一个诗人的死，哪怕是最正常的死亡，也是反自然的，亦即凶杀，因此，诗人的死亡是无止境的，无停顿的，永恒地、时刻延续着的。普希金，勃洛克，——为了一下说出所有诗人的名字——俄尔甫斯——从来就不会死去，因为他现在（永远地！）正处在死亡之中。在每一种钟爱中都有重新，在每一种钟爱中都有永恒。因此，在我们自己还没有成为“逝者”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的和解。（似乎，这句话用俄语说起来要更好一些）。
世界还很年轻。一切都将发生，为了你能到来。
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
1926.5.13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你尘世的命运比你其他的路更让我激动。因为我自导， 一切是怎样的沉重。
关于你的书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一个高高的阶梯。我的床铺变成了云。
1926.5.17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亲爱的，你把《哀歌》紧握在手里，靠近你的心脏，心脏在由于贴近而体贴地跳动。
哦，我如果能像你阅读我那样地阅读你，该多好啊！
赠给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
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
从远方我们领来自己的血缘。
诗人独在。把它领来的人，
短暂地在与重负相逢。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
1926.5.19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昨天传来了你所转达的他的话：你的缺席，可以触摸到你的手的沉默。我以前不知道，可爱的笔迹在回避回答时竟能引起如此悲凉的葬礼音乐。
我珍惜岁月和生命，我害怕神经不安，害怕把玩这人生的幸福。
1926.5.22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因为力没有很多，只有一种，而其余的一切都是力的程度。
能够燃烧却不留下灰烬的，就是上帝。
“整个一生我都想和大家一样。
但是世界，披着优美的衣裳，
却不来倾听我的痛苦，
于是我只想，像我自己那样。”（帕斯捷尔纳克）
1926.5.23、25、26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阿里娅去了市场，小莫尔正在睡觉，没睡觉的人在市场，没在市场的人在睡觉。只有我一人没在市场也没睡觉。（一种为形单影只所加深的孤独。为了让自己感觉是个未睡觉的人，需要让其他人都入睡。）
鲍里斯，我写的不是那样的新。真正的信是不用纸的。
超过所有世界，越过所有边疆，在所有道路尽头有永恒的两个人——永远地——无法相逢。
我爱你。市场，驴车，里尔克——这一切的一切都汇入你的心中，汇入你的大河（我不想说——大海！）。我那样想念你，仿佛就在昨日还见过你。
你发现了吗，我是在零星地把自己给你？
1926.6.3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在生命之前，人是所有和永恒，一旦生活起来，他即成为某人和现在。（在，有，——并无区别！）
这就是我。这就是爱——时间中的、忘恩负义的、自我毁灭的。我不喜欢爱，也不尊重爱。
现在——都过去了。现在，我在给你写信。
1926.6.21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但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而——
时间——一个不大的痛苦：
我与你的心一起或者••••••
我害怕城里的夏天，因为这是一个活着的、生活的人的最现实的现实的总合。……生活的主题，或曰众多生活主题中的一个，被野蛮地、狂热地突出了……
我爱世界。我想一口吞下它。我的心跳常常会因诸如此类的愿望而加速，以至于第二天的心跳会变得衰弱起来。
上帝啊，我是多么爱我不曾是和不会是的一切啊！我只是一个我，这叫我多么悲伤。
天色已近黄昏，两岸都有人在游泳……只是在中学时代，我才有过这种大面积的忧郁。
眼前的风景充满着一种忧伤，这忧伤刚从遗忘中步出，又立即返回到遗忘中去了。
对于动物来说，长笛奏出的是真实的长笛之音（绝对的、注定的现实主义），对于心灵来说它却是比喻的，发出了号角的声响。
1926.7.6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但是，在每一种语言中都有一些仅仅属于它的东西，这也就是语言本身。
1926.7.10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如果说我不能与你生活在一起，那么这不是由于不理解，而是由于理解。由于别人的、同时也是自己的真实的痛苦，由于真实而痛苦——这一屈辱我是无法承受的。
我有另外一条街道，鲍里斯，一条近似河流的流淌的街道，它通向四面八方的街道，它带有童年，带有除了男人之外的一切。我从不看男人们，我对他们视而不见。我不喜欢她们，他们有嗅觉。我不喜欢性。就让我消失在你的眼睛里吧，很多人曾为我所迷惑，却几乎没有人爱上我。没有一直中靶的箭——你想想看。
我的抱怨——是关于无法成为肉体的抱怨，是关于无法沉入水底的抱怨。
鲍里斯，这一切是如此的冷漠和理智，但在每一个词的背后，却是一个生动的事件，一个活生生的、重复出现的、有教益的事件。
1926.8.2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什么叫忏悔？就是炫耀自己的罪过！在谈到自己的苦难时，谁能不带有陶醉、亦即幸福？！
那从不睡觉的一切，都想在你的怀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觉。
1926.8.22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莱纳，对我想要的一切，请你尽管说“是”好了——相信我，不会有任何可怕的事情。莱纳，当我生活我就是你的俄罗斯时，我仅仅是在对你说我爱你。爱情靠例外、特殊和超脱而生存。它活在语言里，却死在行动中。
莱纳，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愈远地离开自己，便愈深地嵌入自己。我不活在自己体内——而是在自己的体外。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
我为你欢喜，仿佛你就是一个完整的新国度。
1927.1.1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鲍里斯，我们永远不会去见里尔克了。那个城市已不复存在。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悼亡信）
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为结束吗？是结束？是开端！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亲爱的，我知道，你读我的信早于我给你写信）——莱纳，我在哭泣，你从我的眼中涌泻而出！
亲爱的，既然你死了，这就意味着，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还有什么？萨瓦的一个小镇——何时？何地？莱纳，那梦的巢穴又怎么办呢？你，如今懂得俄语，知道nest即俄语之巢穴，知道其他许多事。
我不想去重读你的那些信，否则，我会想去找你——想去那里——可我不敢去想——你当然知道，与这“想”相关的是什么。
莱纳，我始终感觉到你在右肩之上。
你曾想到过我吗？——是的！是的！是的！
明天是新年，莱纳，1927年。7——你最喜欢的数字。因此你才出生在1876年？（报上称？）——51岁？
我是多么的不幸。
但是不许伤悲！今天午夜我将与你碰杯。（你自然知道我的碰杯方法：轻轻的一击！）
亲爱的，你让我常梦见你吧——不，不对：请你活在我的梦中吧。如今你有权希望，有权去做。
我与你从未相信过此世的相见，一如不信此世的生活，是这样吗？你先我而去（结果更好！），为着更好地接待我，你预订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我吻你的唇？鬓角？额头？亲爱的，当然是吻你的双唇，实在地，像吻一个活人。
亲爱的，爱我吧，比所有人更强烈地、与所有人更不同地爱我吧。别生我的气——你应当习惯我，习惯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
不，你尚未高飞，也未远走，你近在身旁，你的额头就在我的肩上。你永远不会走远：永远不会高不可及。
你，是我可爱的成年孩子。
莱纳，给我写信！（一个多么愚蠢的请求！）
祝你新年好，愿尽享天上美景！
玛丽娜
1926年12月31日晚10时于贝尔维尔
莱纳，你仍在人间，时间还没过一昼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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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1-5-19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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