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安
在这座城市出生、成长，她的阡陌里巷，有我熟悉的迂回百折；她的四季轮回中，有我成长的痕迹。在每一个街口，我似乎望见年少和现在的自己辗转其间，所发生的故事历历在目。因此，它所赋予给我的，已不仅仅只是故土家园，血脉亲情等纯粹的生存意义上的依托。思想的游走，信念的变幻，对于生命反复的理解，都在这座城市中发生并继续着……
（一）二七塔
最先进入记忆的是二七纪念塔。这座当年在二七广场最高的建筑，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显得有些颓败，却蕴涵了一种威武挺立在那里。她分别被德化街、二七路、解放路、正兴街包围，曾经她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并目睹了大至每一次政治事件，小到寻常百姓的生活变迁。如历经风雨的老人，静默不语中，用灵魂感知这座城市的变迁。
那年大约7、8岁，夏天极为炎热，家中没有电扇。睡觉，吃饭时，父亲手持芭蕉蒲扇，给几个孩子不停扇扇。孩子们贪凉，觉得家中闷热，暗自约一帮小伙伴跑去二七塔玩。——那是个空旷地带，有风自四面八方吹来。在那周围，除了耸立的高塔，黑墙白瓦的建筑在夜色中隐隐绰绰。
天上明亮的星星为孩子们照亮了玩耍的地方，在二七塔东西南北四面，分别是汉白玉石的围栏，冰凉大理石砌成的只有四五级的台阶，两旁的斜梯正好做了孩子们的滑滑梯。孩子们最喜欢在一二层的回廊上捉迷藏，汉白玉的廊呈四方状，孩子在东面开始奔跑，而另一个孩子在笑声中追逐。渐渐，孩子们的头上身上已被汗水湿透，个个如脏泥猴般，全然不顾回家要挨妈妈的数落。
台阶上坐满了乘凉的人，手摇蒲扇，在一地月光中，窃窃私语。头顶闪烁的繁星，照着只有几处光亮的城市。这座城市在暗中有顽强的生命，蓄势待发。古都商城也在千百年炮火中，走过了沧桑与枯荣，而今倒显得愈发茁壮起来。
如今的二七塔，已成这座商城的点缀，再也不是那座威武挺拔，一个孩子眼中的神圣之地。周围已经出现比她还要高的建筑，她虽为二七广场的标志性建筑，但那已经是历史中的记忆了。
也许，在一个快速发展的城市，城市规模和经济发展的脚步大步向前，而历史终将被人们遗忘。
（二）百货大楼
郑州的老人们更习惯叫它百货楼。在这个亲切的称谓里，有种历史情结，因为她在七十年代末是郑州最大的，也是不多的国营购物中心。她坐落在北二七路和太康路交叉口，在人车最为拥挤的主干道。
商品还不甚丰富的年代，那里面琳琅满目、独此一家的各类商品，往往让甚至居住在城市郊区的市民，即使辗转几部公交车，携家带口，也愿意在周日休息时闲逛。邻居见面相互问：今天去哪了呀？对方会很自豪地说：去百货楼了！其实那意味着与时尚亲密接触了一把，当然，只是不花钱的观看。
百货楼离孩子家很近，只隔条马路。那时还没有建过街天桥，街上的人也不像现在摩肩接踵的。孩子最喜欢去那里玩耍。一楼是食品专柜，卖食品、糖果、点心的香味真勾人啊！闪闪发亮的水果盒，码得整整齐齐的糕点，香气扑鼻的时鲜水果，直让人口水四溢，站在前面肚里的馋虫也快要被勾出来了！
那时，你若恰好从那里经过，也许能看到一个蹲在玻璃柜外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果盒发呆的孩子。在那个孩子的梦中，甚至也出现过这样的场景：整个百货楼静悄悄，全然见不到人，孩子在里面兴奋地跑来跳去，她把那些白天只敢偷偷望，却又馋得不得了的食品，满满装一大兜！她又从楼梯跑到楼上，兴奋地伸手触摸渴望已久的色彩斑斓的花布，把头花拿出来，站在镶在柱子上的镜子面前臭美又臭美……孩子在梦境中咯咯笑醒。
这栋三层高的灰色建筑物，二楼卖各色花布，的确良、丝绸等纺织品。圆形木撑把鲜艳的花布撑开，从房顶垂悬而下，一个挨一个的。在这里还有：热水瓶、镜子、座钟、手表……人们簇拥观瞧，却没几个人去买——他们摸摸兜里不多的几个钱，又渴望地望着那些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的商品。
三楼是卖大件的，自行车、缝纫机，黑白电视机……那些都是需要票才能买到。孩子母亲在受够了邻居女人不让她的孩子去看电视的气后，断然决定，即使借钱也要买一台——那台东芝牌12寸黑白电视机自从到孩子家后，她的孩子们好几晚都没睡塌实，总是在半夜黑乎乎的屋里，朝它瞄两眼，生怕不在了。
还有件令孩子惧怕的事，直到今天还时时记起。——那是和厕所有关，同时也是在百货楼里的记忆。
孩子家住的是房管所的公房，简易公厕为全院四、五家公用，用黄土堆砌。白天还好，到晚上里面黑咕隆咚，在厕所外面悬挂的昏黄灯泡，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姐姐比孩子大好多岁，她总是恶作剧般的吓唬一帮小鬼们。她说，“你们有看到那里面的红手掌吗？它会动呢！”小鬼们被吓得毛骨悚然，那“红手”的鬼故事是有记忆来记得最清晰的恐怖故事。
你想想：漆黑夜晚，两个孩子相互搀扶，去同样漆黑的厕所，手电筒模糊的的微光，照着前面的路。姐姐突然大声说，“看！旁边那土墙上怎么有个红手印？”灯光被姐姐按灭，孩子头皮炸起来，慌忙摸索着走到门外，差点被叠放在一旁的砖头绊倒。嘴里嘟囔，“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很多次，孩子宁可被尿憋着，也要跑到百货楼那亮堂堂的厕所。
宽敞、明亮、有人的百货楼的厕所，成为孩子对它最深的记忆。后来随着城市环境改造，百货楼开始整体装修。楼层加高，外观看起来金碧辉煌。今天，它周围的大商、大上海城、丹尼斯百货，如一个个新贵日益得宠，而它却如过气明星般在苦苦支撑。
每次从它门前经过，偶尔会记起数年前的春夜、夏晨，有个孩子以怎样的欣喜在楼上楼下奔来跑去！那些记忆却如闪电般消失不见……
（三）三角公园
说它是个公园真有些勉为其难，因为实在是太小了！面积大约只有半个足球场大。它的位置在人民路和商城路——主干道的夹角，呈三角状。
数年前它是一个大土坡，顺坡而下的稀稀落落的树，是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地方。孩子放学后和同学们跑到这里“挖土”，——这可是件很刺激的事儿。这里土质疏松，拿小铲子轻轻一翻，就能翻到黄土下所埋藏的那些奇怪的东西。
后来才知道，在战争年代这里是个战场，埋死人的地方，在岁月及风雨冲刷下，那些隐藏起来的秘密渐渐浮出土面。时不时的能见到些尸骸被甩在一旁。孩子们看到后尖叫跑开，可又离得远远的窃窃私语。
这些恐怖的东西，让孩子们不顾满头大汗，乐此不疲地手拿根短树枝在土中翻来翻去。孩子回到家后，母亲高声责骂：“你可是个丫头啊！怎么这么淘！”孩子抹把花猫脸做了个鬼脸，趁母亲的巴掌还没落下，出溜跑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洗脸去了。
如今这里却是绿草如茵，柔软的仿佛绿地毯般沿坡而下。那个标志性的雕塑：铸铜商鼎，威严矗立在公园当中。清晨，起早遛弯儿的老人们在摔手拍腿；爱好豫剧、京剧、二人转等戏剧的人的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不绝于耳；如果你不急着上班，甚至还可以蹲下来看象棋高手们的对决厮杀。
郑州是商代遗址，顺着商城路东下就能看到商城墙。——那其实只是条黄土堆拢的墙，蜿蜒在城市中心。这个城市曾经历了繁华、颓败、贫瘠，经过时代变迁后，它又重换了新颜。古老与现代在这座有几千年历史的城市中交替出了别样的美丽。
（四）二七路
这是条南北走向的街道。自八十年代后期，渐渐繁华的街道，之前一直由德化街独领风骚。在二七路生活了十年，生命中的头十年。对那里的记忆模糊，只有几个场景印刻脑海中。如同只翻看儿时黑白照片，忘了当年为何是那副表情，以及曾经发生了什么。
那年秋天，一场政治浩劫刚刚过去。举国欢庆。孩子在逼仄的屋中无聊，突然听到外面锣鼓喧天，赶紧跑出去看热闹。一条绵长游行队伍由北向南缓缓而来，走在前列的工人手举标语，口中大声呼喊口号，表情昂扬。
后列队伍女工们手中的绢花，随着口号声此起彼伏，声音整齐、响亮。再后面由学生团体组成的腰鼓方队，咚咚鼓声让一群凑热闹观看的孩子兴奋不已。他们嬉笑打闹着跟着队伍向前，似乎是越走离家越远。耳边母亲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也渐渐不可闻。
那是头次见到游行队伍。再次是89年的二七塔下。
这像一张泛黄照片，人物与风景，永远以种独立遗世的姿态，默然静立于生命罅隙，而我们能拥有的不过是由记忆碎片所串成的生命之链，环环相接，动荡美丽。
在如今的大商对面，十岁的我趴在横立街道两侧的栏杆上，寂寞地看着身穿灰蓝中山装，表情严肃的男人，和那些身着卡其布面料，面容模糊的女人。男人发型为一式的宝盖头，鬓角斜飞于耳上。那年代很少胖人，所以男人们的脸型，显得是方或长形。
女人们极少烫发，满大街见到的都是直发，身穿蓝黑色列宁装的女人。在如今的正弘商厦位置，曾有家光明理发店，店里墙上挂着被染成彩色的黑白美人照，却少有女人敢大胆实验。
现在的光彩服装市场，在老的郑州电影院的废墟上建起来。印象中，似乎从未去那里看过电影。
当年母亲每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却要养活三个孩子。父亲被下放到农村，家里的家务、开销基本指望不上。
家里虽然经济紧张，但母亲还是会给我们姐弟些壹分贰分硬币。看书的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
把零花钱积攒起来，放学后或是在周日不上课时，就在郑州电影院后门小人书摊消磨掉一下午。看电影，太贵，票价至少要2毛5。而看本小人书才2分钱。
如今的二七路已经成黄金宝地，寸土寸金，在这条街上名店鳞次栉比，高楼大厦摩肩接踵。不宽的马路上人与车交织，每次经过，会站在大商门口看对面那条曾有着生命最初十年记忆的小胡同一会儿，然后走开。
（五）北菜市
从二七路向北，至太康路再往东，就到北菜市，这条路上我走了四年。路边的树，青了又绿，绿了又黄，街道边那一家家的商店，闭上眼睛，也知道哪家是卖笔墨纸张，哪家是卖花布鞋帽。今天我站在人民路口，只看到了“回民三小”却再也找不到它的前身，曾在那上了四年小学的“北下街小学”了。（在2003年，我写这篇文章时，母校还在那里；而几年后的2009年，母校已不复存在，不知搬到哪里了。）
北菜市的位置大约在今天的光彩服装市场那一片儿，曾经那是个热闹繁华的集贸市场。在街上有菜店、鱼店、肉店，还有路边摆摊卖花椒大料的。那些店面里，清一色的白色瓷砖铺就的柜台，商品摆在上面，好象还都是国营的。
有件事今天想起来简直不可思异，老师怎么会布置那样的作业？
每到夏天学校就有规定，每天必须交打死的苍蝇若干只。据说是搞爱国卫生运动。所以，在中午人们都休息的时候，从那些肉店、鱼店总会见到眼睛盯着飞舞的苍蝇的孩子们，用苍蝇拍“啪”的一声打死，然后小心翼翼装进手中的塑料袋。
在街东头，有家压面条的小作坊，可以用白面换面条，每斤的价格记得是五分钱；也可以直接买面条，印象中好像是两角钱一斤吧。还有炸爆米花的，师傅用豆子、玉米、大米（当年家里条件不好，基本上很少吃到大米炸的米花）、粉条、粉皮等原料，倒在茶缸中，加上滑石粉，然后倒入前面装有气表的大肚子铁锅中，（加糖精的价格是2毛5，否则就是2毛）师傅不停转动手柄，不时看下压力表，大约时间到了，他把锅竖起来，放到拖着长长尾巴的麻袋中，“砰”的一声巨响，美味的米花出锅了！
孩子们怕震耳的响声，捂着耳朵跑的很远，在热气，香气中，又回来争着去抢吃刚出锅的爆米花。这在童年，可是很奢侈的食品，绝对是向大人苦苦央求好多遍，表现良好才能享受到的美味。
这条街留给我的记忆，基本上都跟吃有关：几个同学挤在卖花椒大料的摊位前，趁着不注意，偷一小块味道甜甜的怪怪的桂皮，等发现后如惊飞的小鸟四散；妈妈带着去吃过五毛钱一碗的荷叶面；鱼店里的扒皮鱼味道真是鲜美哪……
今天，我不吝笔墨的把记忆深处的一条短短的小街一写再写，也许，潜意识中，我想再次的看到那个戴着红领巾，扎着两个羊角辫，身穿母亲亲手缝制的，姐姐穿过下放给我的，早已经不光鲜的衣服的小女孩，看到她背着母亲用碎布做成的布书包，在夕阳的照耀下，身影渐渐远去……
后记：这些六年前的文字，写了关于老郑州和童年的记忆有十几章。如今再看这些文字时，看到那个内向略带自闭的幼年的我，微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与成年后走过人生半途，面容平和的我，并排而坐，目光相视，一丝怜悯涌动彼此心头。尔后，朝相反方向各自走开…… |
雷达卡
发表于 2009-12-9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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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09-12-9 22: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