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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寒烟翠 于 2011-4-13 12:10 编辑
背影
文/寒烟翠
趋车别离上海浦东机场,我再也无法抑制早已涌入眼帘的泪水,思念如打开闸门的潮水喷泻泛滥,零乱的心也像断线的风筝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父亲走出海关的一刹那,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一向高大伟岸的身躯,犹如压在巨大的磐石之下虚弱矮小了许多。但我知道那“磐石”就是责任,是对家庭的责任,对企业的责任,乃至对国家的责任。
父亲半世风云,一生奔波,颠沛流离。或许在家庭意义上,他算不得一位纯粹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年过半百的他,与家人相聚的生活片断有如凤毛麟角。
一
我在一个最不恰当的时间,最不合适的地域,艰难地降临于人世。
那年,初入三伏,在机关工作的母亲接到父亲在工地受伤的消息,处党委陈副书记和处工会干事小李,专车专人护送母亲去距机关千里之外的西部重点工程项目所在地探望。
当看到或猛然想起母亲已身怀六甲时, 陈副书记有些犹豫。但母亲懂得大凡有处领导陪同去探望前方将士的病情或伤势必是凶多吉少,母亲执意负重前往。
临时叫了个小护士,连夜启程。
母亲忐忑不安地坐在黝黯的小轿车内,始终无法进入睡眠状态。她的脑海里灌满了与父亲恩爱幸福的片断,只是婚后父亲调基层担负要职,这种恩爱只能通过单位有线信道含蓄地传播。
父母生长在文革时期,因上山下乡延迟了学业,又因上学延迟了婚育年龄,母亲怀我时已三十有一,因为年龄大同事们像保护大熊猫一样地保护着她。即便如此,我还是因为母亲的体弱和家中无人照料差点儿与这个世界失之交臂。
父亲十分热爱生活,种植了许多花草,他走后母亲每天浇水松土,就如同经营婚姻。因为太用心,在一次浇灌中母亲一个不留神差点扼杀掉“爱的结晶”。这消息通过有线频道在全处二十几个基层单位传播得沸沸扬扬。
父亲依然没能离开施工现场。
或是因为母亲的爱恋或是由于我的刚强,母亲在医院静卧一个多月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我这条小生命在母亲的胎盘里又继续隐蔽地、完整地发育着。……
从中原西部进入关中,海拔提升,路况渐差。小车沿着陡峭的山路攀行,路的两旁是悬崖峭壁,途中常遇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巨石挡路,需搬掉巨石或绕道而行。
突然,车轮剧烈地跳动和回弹,发出“彭、彭”的声响,车身颠簸得厉害。母亲顿感腹部膨隆,无法忍耐的疼痛使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凄历的惨叫。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陈副书记慌忙转过头问道:“小韩感觉怎样?”
“我肚子一阵阵痛疼,像有东西要坠下来似的。”母亲痛苦地呻吟着。
“啊!-----”小护士紧张得浑身发抖,带着哭腔说道:“书记,这可咋办!我不会接生呀!”
“莫慌!莫慌!”陈副书记看看四周除去峭壁荒野,便是林缘灌丛。他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小韩,你忍耐一会。”接着对司机说:“把车开到平坦安全的地方。”
小车继续前行,车内的空气异常紧张。母亲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浑身湿漉漉的如掉进河水般,小护士和工会干事小李不停地为她擦着汗,陈副书记时不时地回过头来表示安慰。
“书记,你看前边!”司机惊喜地叫到。
顺着汽车照明灯向前方望去,盘山公路旁有一条土路蜿蜒消失在山坳后,而在这曲径通幽处却有一小凉亭茕茕孑立。
“好!就去那里。”陈副书记吐了一口气,指挥着小车开进山涧。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车灯把凉亭照得一片通明。可是,两个女孩从没见过这场面,看着痛苦呻吟的产妇不知如何是好。
陈副书记还算了解一些生育常识,他站在凉亭外的小车尾部大声喊话,指挥着接生。
此时,我已急不可耐地要寻求光明,小脑袋瓜已经露了出来。然而,当我刚露出头,便吓坏了两个女孩,小护士惊叫起来:“书记,脐带紧紧缠绕在胎儿脖颈上了。”
“千万不要用力往出拉,要轻轻挑开脖颈上的脐带,顺势将胎儿和脐带全盘托出。”陈副书记边说边来回度步,焦灼之情不时显露。
一阵忙活过后,我终于完整地来到人间。可是,当小护士打量我时,顿时又傻了眼。可能是因为母亲腹中羊水早已破的缘故,我满脸乃至全身乌紫色,口鼻两处满是羊水。
“书记,小孩全身青紫色,不会哭了。”小护士带着哭腔焦急地喊起来。
“快把孩子包好抱过来。”陈副书记接过我,赶忙用手按住我的眉心,顺着鼻子往下刮,只见“哇”的一下,羊水全吐了出来。
我终于发出了响亮的哭声,大家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这时东方泛出鱼肚白,青白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氤氲润泽,在大家心头划开一道温柔的涟漪。环视山涧四周,危岩恃立,树木苍翠。再观八角凉亭,雕梁画栋,古朴典雅,但见凉亭入口柱子上写有对联:韬涵巧眉共坐舟,绎嫣颇受苦波流。母亲择字谐音为我取乳名:韩嫣。
二
父亲伤势很重。据说,单位承建的隧道工程发生了特大塌方事故,为营救困在了掌子面上的工人,他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坍塌体内,组织所有的工人撤离了险区,他却被轰然倒塌的支撑架砸到了头部,颅骨开放性骨折,处深昏迷状态。
母亲拖着虚弱的病体日夜守候在父亲身边,精心照料和护理。终于,父亲在母亲的呼唤中,在我的哭声中逃出了“鬼门关”。父亲养伤期间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最长日子,可惜那时我还不记事。但,痊愈后的父亲依然无怨无悔地献身于祖国的建筑事业。
后来,我突然间会说话了,又突然间开始认人了,懵懂中真以为世上只有妈妈好。
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醒来,发现我和母亲的床上多了一个陌生人,便大哭大叫起来,直到那个陌生人走出我的视网膜。
母亲无论怎么解释那是爸爸我都无法接受他,父亲无论怎么表现亲热我都拼命拒绝他,这样反复了两天。
第三天我问母亲:“妈妈,那个叔叔怎么住在我家还不走呀?”
母亲亲着我的小脸蛋说:“宝贝,你不是很羡慕果果有爸爸陪他玩吗?现在爸爸回来了,也会陪你玩呀!”
我委屈地撅起小嘴说:“果果的爸爸天天都跟果果在一起的。”
从那天起,爸爸一词便打开了我记忆的铁窗,我开始在泪水中送父亲启程,又在渴望中等待父亲的回归。
时间如箭,岁月如梭,一转眼我大学毕业了。
那年,父亲已调上一级部门工作,我被父亲原单位特招进了公司董事会办公室。恰遇竞争上岗,我顺理成章地顶替了一位在机关工作十多年的老部员,成为月薪五千元的一级部员。
随之,我听到了一些微词,那位老部员颇有工作能力,只是没有后台罢了。于是我果断地辞职了。母亲及所有亲近我的人都埋怨我,说我处事太幼稚。我有些迷惘,便电话问父亲,父亲说: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要学会做人!
在我记忆中,父亲对我的成长从未做出过肯定或否定,他的鞭策就如同一篇文章的关键词组,一幅画卷的画龙点睛之笔。
三
父亲一直担负大型工程项目的企业委托法人,被业主亦或项目工程事宜控制在工地上无法抽身,每年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无以尽人子之孝道是父亲此生的最大的遗憾。
记得我九岁那年,母亲还是一如继往地准备独自带我去老家陪爷爷奶奶过年,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可爷爷捎了话来:“你们不要回来了,我们老俩口想清静清静!”
捎话的叔叔还加上了一句:“都是你个淘丫头,爷爷奶奶都不待见你呢!”为这话我好哭了一场。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奶奶脚摔伤了,爷爷不想让我和母亲为他俩担心和受累。
那年我和母亲去了工地,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和父亲在一起过春节。
春节,父亲通过电话给爷爷、奶奶拜年。听到奶奶的声音,一向不会落泪的父亲哭了,他哭得十分伤心。父亲问:“我这是咋的了?”我也问:“爸爸你怎么了?”母亲故作神秘地说:“你爸爸开始懂事了!”
由于企业的性质,父母四海漂零半生,二千年后才定居苏州。父亲接爷爷、奶奶来苏州颐养天年,以尽儿孙之孝。却未想到他又被调往国外,负责海外工程。
春节前,奶奶身患绝症,冥冥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想儿子了!我要见儿子!”远在异国他乡的父亲如孩子般的号啕通过国际漫游传递在亲人耳边,但他却没能满足奶奶唯一的愿望。奶奶熬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丝烛光,带着对生活的无限的眷恋,带着对儿子万般的思念与世长辞了。
清明时节父亲刚好回国参加会议。他长跪在奶奶墓前,默默的泪水流入心田,留给别人的依然是他的刚强,在刚强的外表内却隐藏着一颗布满伤痕、支离破碎的思母之心,谁能读懂父亲?此时我真的读懂了他!
国外发来知照,五月总统将视察工地,驻外大使在近日招见他。接着又有消息传来两州工会因相互吞并劳工,数百人在我管段寻衅滋事,并发生了枪击事件。父亲咳得厉害,近日还有些咳血,母亲一直催着他好好诊治。国外是忙,归来依旧很忙。
回国两周父亲又要远渡重洋,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父亲,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海关的另一道关口。此时我多想把父亲大写在我的脑海里,永不逝去。然而我却记不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唯有他那沧桑负重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无限的放大,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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