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定去看月,我对自己说。仲春的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儿呢?
古人春服既成,会偕同五六佳友到沂水河洗澡,舞雩台上吹风,然后唱着歌儿回家,这是曾点的至乐情怀,也是孔子肯定的人生理想状态。至于携瑶琴,于柳丝摇摆的芳洲,品酒寻章,貌似附庸风雅之辈做的事儿,然而我却有这种烂俗的风雅情结。三月三已过,“洗濯祓除”的曲水流觞从晋朝出发,转过李白的酒盏,苏轼的扁舟,遗风承来临水宴宾出门踏青,是多么惬意而陶然的时刻。待到短歌初歇,人影稀疏,素月流天,极少有人还想起春天的月亮吟哦把玩,而是酣酣然梦入黑甜乡了。春天,实在是出门冶游呼吸自然的天儿。
偏偏这个仲春,我要来赏这春天的满月,看怎样有别于其他季节的月亮。“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到底是何时的娟娟?她会有张岱七月半人迹归寂后磨洗的素颜吗?会有朱自清荷塘午夜后的静美吗?她美在《诗经》里,美在谢庄“芳酒登,鸣琴荐”的时刻,也美在唐诗宋词里。天地万物,白云苍狗,“太阳底下无新事”,月亮底下也无新事,然而心事可以历历翻新。她曾经穿过晏殊的朱阁,也从文姬的《十八拍》,昭君的琵琶弦流泻,那是清冷又绵长的无奈。当树木戟指天空,如同那双伸展欲望的手,一轮圆月就挂在这树梢上,管它是秋风飒飒,还是景气轩轩,人生渴求的味道浓郁了,她又是意味深长的。她与江枫对眠,与孤舟对唔,那些流淌的柔光,是无弦的琴,一丝丝渗透一束束皎然,足可以令羁旅的游子,守望的恋人,一寸寸沉到心里。
我且能够体味到这些平素里纤毫毕现的世事总总,那些朴素的印象,那些开合的心门。今夜,我要重新欣赏她,看看“曾经照古人”的今月,与我,是怎样的别样情怀?
月亮升起来,这里的春天照旧有零星的雪花飘过,柳枝刚有返青的意思,夜晚依然冷嗖嗖。她从一角楼袅袅升起,是潮湿的,也是朦胧的。我在她朦胧的睡眼下,看到巍巍的山巅,那是我儿时的月亮,冬日的月亮。我们在河面冰上拉着爬犁,轻巧得踩着薄薄的积雪,笃笃声从冰上导过来,是我们的脚步,爬犁划出噜噜的声音,周遭静谧,声音清脆而响亮。我们肩搭着松松的绳索,这时候可以有暇抬头望月。月亮是丰腴的,在东山顶上,金黄金黄的,楚楚动人,似与我们亦步亦趋,朗朗的面孔亲切而圆和,仿佛这静谧的一切是我们的独得,连这娟媚的月亮亦是我们的,禁不住脚步轻快心情舒畅。月色柔柔的泻过双肩,留下我们瘦瘦的影子,在厚厚的冰面上,拖得颀长。那无牵无碍的少年时光,就像流水样的月华,清澈而恬静。
少顷,她升到中空,圆影越来越模糊,稀疏的街灯反而辉映了东边的夜空。想来澄蓝碧玉的夜空是留给秋天的,这春天的夜,仿佛一大块浸透了水分的海绵,一捏就攥出水来,圆月,亦是以潮湿的面容与夜色浑然一处,倘一涉过,水声洌洌。我倒是喜欢多看她一会儿了,她光晕浅浅,浸润着春天的气息,如帷后羞怯的女子,欲语还休。想看到细细的流云,哪怕倏忽而过也好,然而夜空仿佛深谙她的心思,不肯与春荣争发,一丝流云也难寻见。只这春天的月,不惟寂静,不惟音乐,不惟唐诗,亦如等待一颗如她一般潮湿的心,把如潮的心事读给她听,才这样漫漶而慵懒……..潮水涌过来,在极天处海天相接,涛声的呼唤打湿了黄昏,也打湿了月色。远远地流波尽处,一叶小舟划过浪波的梦痕,载着风、载着雨、也载着一船月光驶来。
万顷烟波,一襟明月……。心中有明月,何期季候?春月也是朗照的。故而何时何地,也会一阶花影,一树沉香,忽伴清辉到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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