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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江中牡丹 于 2010-8-10 20:01 编辑
“咱妈真的老了。”
“是啊,这老太太现在也不动荤腥,头发也差不多全白了。”
“不过,脑子还是相当清楚的。”
这是大姐、二姐、我的对话。时间是去年春节过后,我们三姊妹从家回沈阳的途中。姐夫沉默地开着车,我们姐弟三人在车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关于母亲的家常,都是些点点滴滴的陈年旧事。
此时,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
五年前的农历12月16,我的父亲,一位参加过辽沈、平津战役,历经广西剿匪,中印边境反击战、西藏平叛的老军人,终因高原性心脏病,矽肺等职业军人的疾病(父亲后来长期在新疆工作,是工程兵部队)离开了我们,时年75周岁。那一年,母亲62岁。
父亲刚走的那几个月,母亲老得很快,头发愈加灰白。她不再象以前那样忙忙碌碌的操持着家务,好多时间只是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的。和她说话,也总是提不起精神。做饭菜时,也经常忘了放盐或者什么调料。她不再做鱼,烧鹅和韭菜盒子,那是父亲生前最爱吃的。慢慢的,母亲开始信佛教,不再动荤腥。我们姐弟四人谁说也不管用。
“吃不下了,你们谁也不用劝。”母亲轻声说,却回过头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
1958年,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就随父亲去了新疆莎车,当时父亲部队的驻地。两个人经人介绍见面到结婚随军仅有一个月时间,因为父亲的假期只有一个月。听母亲说,父亲回乡前,母亲在姥姥的陪同下,有过一次相亲。说相亲,其实是主要是我奶奶这边想要相看一下,我母亲见到的只是一张相片。那时的母亲年方二九,是乡里有名的俊妹子。我奶奶一见当然是欢喜万分,不住地端详着,笑得合不拢嘴。
我姥姥却并不满意,当时就要拉母亲回家。因为当时我父亲已经31周岁,大我母亲十三岁,而且做为介绍人的我大娘为促进这段姻缘,竟自作主张,替我父亲瞒了三岁,谎称父亲那年二十八岁。我姥姥当时最不满意的就是“这家人不实诚”。可独具慧眼的母亲却从父亲寄回来被奶奶镶在镜框里的一张相片中找到了她一生的幸福。不必说,那时的父亲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可让母亲动心的却是那漂亮在大盖帽下一双眸子里流露出的一丝忧郁。在母亲看来,那双忧郁的眼睛很温情。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我见过这张相片,也看出了父亲眼里的忧郁。不过,我却没能从中看出温情来。母亲嗔怪着一把夺过相片,“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母亲的脸上满是幸福。
就这样,这门亲事在我父亲还没回来时就大体确定下来。等到父亲的双脚真正踏上家乡的土地,迈进那座熟悉的小院时,发现家里的喜庆气氛已经相当的浓厚,看来这次回乡已不仅是相亲,还要“抱得娇娘归了。”性急的奶奶甚至不等父亲安顿下来,就打发我大娘安排双方当事人见面,然后是双方老人吃饭过财礼定日子。父亲见了母亲,也很满意。十天后,父亲和母亲按老礼成亲按老礼成婚,长到十八岁从未出过家门甚至没去过县城的母亲毅然跟随父亲踏上了去往数千公里以外---新疆的火车。
婚后的母亲是幸福的,虽说一路上旅途遥远,可细心风趣的父亲对她呵护有加。父亲会在沿途的车站为母亲买来各地的小吃,甚至还在倒车的间隙中领母亲在北京下了车。在全聚德请母亲吃了一次正宗的烤鸭,在国营商店买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眼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父亲会耐心地为她讲解旅途沿线的风土人情(父亲部队的战友来自五湖四海,闲暇时的胡侃当然为父亲积累了相当的素材),还有发生在部队里的各种趣事,当然以新兵故事居多。
以后的几十年里,每逢“八.一”建军节时,我们家会无一例外地会餐。父亲母亲就会开心地说起那尘封多年的旧事,说得最多的就是部队里新兵的故事。如果父亲遗忘了什么,母亲会在一边小声的提醒。为了消除旅行中的寂寞,父亲甚至还在行季中带了一部苏联小说《夏伯阳》。为了不使母亲感到孤独,父亲一路上甚至会为母亲声情并茂地读小说。终于到了新疆父亲部队的所在地,一部几百万字的小说竟然也读完了。
多年后,父亲离休回了丹东,我女朋友来我家时,经常会看这样的情景:父亲坐在火炕边的椅子上为母亲读小说,母亲坐在炕上一边织毛衣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脸的幸福。这一幕给我的爱人,当时还是我女朋友的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等到了部队,母亲的幸福生活却面临着新的考验。首先是孤独寂寞,父亲当时的部队正在抓紧在昆仑山的腹地进行国防工程建设,再恩爱的夫妻也不得不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而且当时的交通条件很差,新疆的好多地方都没有通邮。所以即使是满怀思念也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父亲的家书只好让回营区补充给养的军车捎回了。可是军车是没有固定的时间的,一个月接不到信或者是两封信一起到都是常事,甚至还有父亲已经回到营区,进了家门,可信还在路上的时候。每当母亲谈起那段生活,都是不堪回首的感觉。
“光是孤独吗?一个人住在很大的院子里,象个守庙的”。可让母亲最无法忍受的还有不尽的担心。当时的施工任务很重,施工条件又简陋。基本是采用一边炸药爆破一边坑木加固的方法打那些好象永远也打不到尽头的战备坑道,永备工事,所以伤人亡人是常事。父亲当时是他们师唯一一个懂技术的干部,经常要进入坑道指导部队处理复杂的地质问题,什么冒顶塌方透水的情况见得多了,所以他更危险。
每当大山里施工的军车回来,母亲是既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因为从苏联进口的“嘎斯69”载重车经常会带回因工牺牲的干部和战士的遗体。“都是些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啊!”进山时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看见母亲一口一个嫂子的叫着,回来时却静静地躺在薄薄的马尾松棺材里一动不动......
母亲在家里一个人数着日子捱着,时间长了没有父亲的来信,晚上就会做恶梦,”白天就会胡思乱想。想父亲在施工现场是不是伤着了是不是……她当然不敢想更可怕的后果,如果……她该怎么办?这样的日子艰难地持续了三年,直到工程骏工,母亲也因此患上了终生无法治愈的神经衰弱和神经官能症。不过,母亲很满足了,毕竟不用担惊受怕了,家里也安了电话,有事时可以打个电话,听听父亲的声音也好。也恰恰在这时,父亲不顾家的缺点开始暴露出来了。
做为山东人后裔的父亲好交朋友,待人热情豪爽。经常在周末回家时带几个单身的战友来改善生活。母亲说,父亲在家当甩手掌柜当惯了,从来不会问母亲家里还有多少钱,多少米面粮油,只是很高兴母亲可以做一桌好菜,准备了可以让他和他的战友们尽兴的伊梨大曲。可那时的生活是窘迫的。母亲没有工作,家里已有孩子(我大姐),同时每个月要给我奶奶寄钱,差不多每个季度还要给我姥姥寄钱。时间一长,父亲的工资就不够花了。母亲也不说,她不想让家里的男人没有面子。
父亲的战友来了,母亲一样热情接待,一如既往地为他们准备酒菜。直到有一年过春节,大年三十下午父亲从营区回家,发现家里并没有象他想象的一样摆好了酒菜,甚至连饺子也没包。问到母亲,才知道家里已没有让母亲买菜的钱,而且白面也没有了。父亲连忙出去向战友借了钱到部队服务社买菜,又到机关灶借了面,忙乎到晚上才和母亲吃上一顿象样的年夜饭。可是事后,父亲对母亲充满了敬意。
我恋爱时,有一次母亲和我女朋友说起此事,父亲也在场。父亲没有向母亲表示歉意,却和我说:“你妈妈可好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也不想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你妈对我的战友从来都是热情接待,没有一次当着别人面提钱的事,让我下不来台。”母亲宽容地笑了。我想父亲讲的是夫妻之间的尊重与理解。我女朋友也听懂了。晚上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说你父母真好。
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战爆发。母亲第一次面临与父亲的生离死别。当时我母亲怀孕10个月,那几天就要分娩。可父亲要走了,父亲要带着他的工兵营上战场了。父亲只来得及给我大哥起了一个豪情的名字—伟征(伟大的出征)就义无反顾地带着他的兵走了。所以,生大哥时,是母亲自己在骑兵第一师的师部医院里生的,当时在身边陪伴她的只有医生护士还有2岁的大姐。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结束后,父亲直接率部进入西藏,参加平息达赖喇嘛发起的叛乱。
等到父亲率领他的工兵独立营返回在新疆乌苏的驻地时,时,我哥哥,那个在父亲出征时降生的儿子,已经三岁了。看着跑着笑着可就是躲着他的儿子,看着不到三十岁就在两鬓生出了白发的母亲,父亲心中充满了歉疚。可母亲却十分高兴。在她看来,男人出征凯旋又毫发无损,这是天大的喜事。至于一个人在家的辛苦与担忧那算什么。母亲很知足。
在新疆的最后几年是父亲母亲过着相对安逸的生活。只是当时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高原性心脏病、肺气肿和矽肺这几种与父亲生活的环境与息息相关的疾病开始轮番或一起折磨父亲的身体。因为健康的原因,1970年父亲奉命回家乡“离职休养”。
应该说,离休回到辽东后,辽东的地理环境是满目的青山绿水,和新疆高原荒漠的恶劣环境当然是天上地下的差异。又没有了以往可以拚命的工作,父亲的健康状况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日渐好转……
“你们要感谢你母亲,我又多活了三十年。”父亲生前如是说。
可如今,父亲走了。我们姐弟四人,只有大哥一家和她一起生活。我们三人只有在春节时才有可能回到家里陪她几天。那几天里她说得最多的还是父亲。父亲对奶奶,对姥姥的好,对家庭对子女的好。可她却很少提及父亲对她的好。
可我知道,她和父亲的爱情,是藏在心里的,足可以让她回味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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