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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沙漠连棵胡杨树也没有,站在沙漠上,偶尔会看到一个人,一匹马,一头狼慢慢远去,最后变为小小的黑点消失。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除了风吹过沙漠的声音,还有鸟翅好像划开空气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沙漠死一样的沉寂。
沙漠中,有一排泥垒的房,房前有一棵沙枣树,房里有一个知青,女知青。离这房、这树、这女知青100多公里外,才有人烟。
这地方,原是一个知青点,1978年,知识青年都走了,只有这个来自南方的女知青,没有地方可走,留在了这片沙漠之中。
陪伴女知青的,除了那棵沙枣树,还有一杆老枪,16粒子弹,再就是沙漠,一望无际的沙漠。
这杆老枪16粒子弹,是知青班长临走时留下来给她的,告诉她,这枪虽老,却有灵气,一人害怕的时候,遇上什么情况的时候,就把这枪弄出点响动来。
女知青接过枪,靠在沙枣树上,看着曾经的知青,沿着沙漠中的古道慢慢前去,直到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消失在沙漠之中。
女知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够离开,也不知道自己离开这里还能到哪里。一个花季少女,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候,在这荒漠中,偶尔有只野兔,偶尔有头孤狼。在圆圆的月亮下,她头靠着那棵沙枣树无声大哭一场。以后,凡是月亮的时候,她就像蹲在地上望着月亮的狼一样,她也随着狼对着圆圆的月亮长嚎。
野兔是偶然的,孤狼也是偶然的,连沙漠中的风声也是偶然的,她生活在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她失语了,得了一种病,后来医生说,这叫“青春失语症”,医生说,这病是因为长期不说话引起来的,医生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她摇头,在荒漠中,她能跟什么说话呢?
这天,她说话了。沙漠中来了一个强盗,一个骑着瘦马的,有一排白牙的,一道伤疤斜拉在脸上的年轻强盗。她看见了人,看见了马,看见了人的影子马的影子,她觉得很惊讶,也很幸福,沙漠中,连影子没有。
强盗把她绑了起来,把她的粮食衣被,还有那杆老枪16粒子弹洗劫一空,强盗松开了她,上马,准备走了。这时候,她说话了,说:你的帽子掉了。强盗的帽子掉在沙上,强盗没注意。
强盗下来捡起帽子,奇怪地望着她。她望着强盗,说,你抱抱我。强盗更奇怪地望着她,她还是坚持着说,你抱抱我。
强盗蓦然伸出双手,紧紧抱着她。她感觉到生命的窒息,一种排山倒海的痛苦杂和着幸福的窒息,一种深刻的恐惧渗透无限渴望的窒息,她多么想靠在这素不相识强盗怀里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将内心久积的阴郁、悲伤、孤独和恐惧,全部哭出来。但她没哭,而深长地吸一口气,一种深深的满足从心底里升了起来,顿时,她心里充满了感谢和温柔。
强盗松开了她,她脸上露出的是少女最纯洁的最美好的最自然最妩媚的笑容。强盗转身,走到马前,把洗劫一空的东西又原封不动还回到泥房里,把那杆老枪依然挂在墙上,给她留下了一包火柴半瓶酒,强盗走了,慢慢变成小小黑点,消失在沙漠那头。
沙漠依然是沙漠,沙枣树依然是沙枣树,她依然是她,墙上依然挂着那杆老枪。
每隔30天,农场会送她一个月粮食来,20斤大米,5白面粉,几棵大白菜,几个土豆。
30天过去了,又过去了1天2天3天4天……7天8天9天10天。她把一切能吃的东西全吃了,她已经处在饿疯的边缘,她将饿死在沙漠中。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呢?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想到离开呢?她摘下挂在墙上的枪,上好子弹,喝了一杯盐水,她打开门,雪堆起来了,黄黄的沙掩在白白的雪下。一头也快饿疯的孤狼蹲在雪中,绿色的眼,望着她。
她颤抖地取下枪,瞄准着狼。狼望着她,不动,她却虚弱得无法瞄准。沙漠很难有一场大雪,今天,洁白的雪会被鲜血染红,不是她的,就是狼的。她想吃狼,狼想吃她。
这是1978年,大沙漠的一个冬天,下雪的冬天。一对绿汪汪的眼睛对着一杆黑沉沉的老枪。
远远的雪原那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小黑点慢慢变大了。送粮的人来了。狼极不情愿地从另一个方向跑了。
一股灰冷从她面颊上掠过,她突然觉得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感到一种从心到身的强烈疲惫。这种复杂的情绪从心里冷地生了出来,在胸中阴沉沉地徘徊,渐渐酿成一种她从来未体验的仇恨,这股仇恨迅速地在胸腔中坚硬起来,像一颗上膛的子弹,随时可以射向对方。这是一股邪恶的力量,它使她双臂颤抖不己,两眼尖锐地射出凶光,她坚定不移地朝她走来的人举起了枪,一只眼睛在枪的准心找到了那颗堆满积雪的人头,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打死他,我要打死他。
饿疯了的女知青清醒过来,一切愤怒一切委屈变成了无法排泄的仇恨,她把枪口对准了送粮的人,她没有朝狼开枪,因为狼知道她是人,她朝送粮的开枪,因为送粮的人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快饿死了,因为管知青的人根本忘记了沙漠中间还有一个人。
她不颤抖了,老枪端得稳稳的,她的枪法很准,这杆枪很灵,一个著名的沙漠土匪就是被这杆枪打残的,这是农场第一杆枪。
送粮的人马上明白了这一点,朝她大叫着,因为父亲去世妻子生产,他来晚了10天,他叫她把枪放下。
她心中的仇恨一下崩溃了,她放下了枪,抢着把一切能吃的东西和着雪水吞进肚里。
1978年后,这个女知青也离开了沙漠,开始了她人生中另一种漂泊。1978年的沙漠,属于她自己独有的沙漠,除了风过漠漠大漠鸟翅划破空气孤狼在月亮下长嚎,她听不到自然界的其他的声音,却听到了自然界以外的声音;除了那个强盗,那个送粮人,她没见过任何人,没跟任何人说过哪怕半句话,她得了青春失语症,而她的内心,却豁然开朗起来,她明白了自然与人最本质的东西。
她后来,成了一位有名的作家,有人称她是沙漠女王。
她写了《黑嘎》、《风暴眼》、《秀女》、《一杆老枪一个月亮》、《孤独的神鹰》、《狼牙尖上的温柔》,她笔下的人物,全是孤独的,却有灵性的。草原上的那匹黑缎一样的马,除了主人之外,没人任何人能骑得上它,而她却骑在这黑鬃飘飘的骏马上穿越沙漠越穿草原。她感觉到一种灵性,一种神韵,黑嘎奔跑的步伐节奏呼吸与她的血液的流动胸口的起伏心灵的放飞合成一种旋律,黑嘎与她才可能这样畅快淋漓地奔驰在夜的天地之间。
黑嘎最后却鬃毛飘飘长嘶看跳下了悬崖,它被主人用黑布蒙上眼,与它的母亲交配,当黑布无意掉下来的时候,它明白了一切,它奔跑,长嘶,对她的留恋,却又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悬崖,天地间,只留下黑嘎声浩浩荡,在山峦中不绝回响。
她冷笑对他们说:黑嘎的一切不幸,都因为你仅仅只把他看成一匹马,所以你们才如此丧尽天良去干一般动物也不干的色当!
而《风暴眼》中的琎奶奶呢,那年,她被亲生父亲强暴,在地窖中生下了儿子,生儿子的这天晚上,狼群袭击了这个村庄,村庄里,只剩下了她与刚生下来的儿子,儿子又被狼叼走,又被一个妇人救下,这小孩,就是狼剩。
琎奶奶暗自守着狼剩,她成了一个巫婆一样的预言家,她知道生与死,知道过去与未来,她一生就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她一生就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她父亲的儿子。她诅咒着这一切,却又守候着这一切。
在她的作品中,有大量性的描写,比如她最新的小说《狼牙尖上的温柔》。
《狼牙尖上的温柔》是一个离奇的、错综复杂的故事:记者谷村的母亲离异后跟了一个年轻疯狂的画家;年轻疯狂的画家强暴了朦胧中青春中的谷村;母亲离开了画家很快嫁给了一个教授;画家又闯进教授家与之疯狂性爱;教授目睹这一切刺激下死去;谷村远走沙漠为自己复仇;画家没有死在她的手里死的时候胸口端端正正插着的一把匕首;谷村在远走沙漠复仇时又遇狼人;狼人掳走了她也数次救了她;她与狼人间一种原始的激情的渴望的享受的性爱;她离开狼人又回去寻找狼人;狼人的亲生母亲与救了初出生婴儿狼人的母狼的心神合一……
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剩下的,只是神话中,传说中飘渺的古代王国的冰山。
这部小说,与她的其他小说一样,有大量性爱的描写,一种原始的,赤裸裸的性的描写。
她是在写性,她又不是在写性,她在写人与兽兽与人,她在写人性中的兽性,兽性中的人性,在她眼里,人与兽全是灵性的,回归到自然,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人与兽,其实都是一样。一个人内心巨大的孤独,骨子里与狼也是一样。在谷村眼里,性是肮脏的却又是美好的,肮脏得要使她远走沙漠杀死那个强暴了她的欺凌了她母亲的画家,美好得要使她与狼人一起灵与肉的腾飞。人的本性,天然性,兽性,灵性,就这样撕开来又融在一起。
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想要明白这一点,就要去看她写的《我的1978》,去看看她要那个强盗抱抱她,去看看她把枪口对准送粮人,去看看她随着蹲在地上的狼对着圆圆的月亮长嚎。
《我的1978》是她所有小说的引子,想看懂她的小说,就得先《我的1978》。
沙漠女王漂泊一生,始终在寻着的自己灵魂所在之处。她不知道,她的灵魂早已留在大沙漠中了,留在那个强盗紧紧的搂抱之中了,留在准星对准送粮人脑袋的老枪中了,留在月亮中蹲在地上望着月亮长嚎的孤狼中了。
沙漠女王没有走出沙漠,而她的文字却走出了沙漠,在日本,在西班牙,在英国。
沙漠女王最近也写了《百年莞香》。《百年莞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却没有灵性,这个很好的故事中什么都有,唯一的就是没有她自己。离开了沙漠,失去了沙漠,沙漠女王的故事的文字再也没有那样的令人震惊那样荒凉沧桑了,再也没有如黑嘎在蓝天下黑鬃飘飘长嘶着跳下悬崖那种绵绵不绝的回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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