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故园风雨 于 2010-8-9 11:03 编辑
菩萨只能度来世,孩子,这一世还是要自己走好!
---师太如是说
寺隐在村后,远处都是山,浓妆淡抹,不同的只是季节,但山影永远是那么朦胧,峰峦叠嶂,如果是在夕阳的余辉里,极目远眺,便什么也看不到,云氤氲着被染成红色,与山融为一体,就像是一种鸟儿的肚皮,轻轻地履压下来。天气晴朗的日子,藏青色的山黛清晰可见,仿佛中国画里的山水,寥寥几笔,所有的意象陷入含蓄淳厚的雅致里,我没有蓑衣竹帽,也没有瘦马毛驴,只能看着隐隐约约的小径纠缠在远处的山腰里,时断时续,或许我最多只能算一枚篆体的印章,在这个角落,见证时光的蜿蜒,还有历史。
寺小无依,红墙青瓦,与村庄比邻而居,但又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绝不会被人看成附庸,至多是如法师居士,盘腿席地,相视而笑,一条煤渣铺就的土路,由村口伸向方便之门。寺座北朝南,寺门嵌在温润的穹拱之内,供人出进。由寺门向东二十步又有一门,门内就是偏殿,门上有一木匾,寺号“##禅林”,门槛颇高,需人抬脚才能迈入,殿小而低矮,香烟缭绕之中,弥勒袒胸露乳,枕臂而卧,一腿微伸,另一腿附于其上,趾上膝下,与弥勒招牌式的微笑不同,四大金刚怒目侍立两旁,持械卫护,平日偏殿小门很少大开,来客须从寺门而入,再从偏殿后门才能到得殿里。
我从城市来到小寺,要步行走上三四里,再从村庄由南而北横穿而过,这种日子一走就是两年。最喜欢春暖花开之时,一个人走在村南水泥板路的感觉,群山在望,路旁是青青郁郁的麦苗,薰风扑面,泥土特有的腥香由鼻孔而喉咙,由喉咙而胸臆,仿佛全身的脉络瞬间贯通,人也轻飘飘的,如饮仙醪。村子里的房屋一律平顶厚檐,挺拔高耸,院落狭小,院门仅容两人侧肩而过。这里的乡民并不惊讶我这种外人的介入,自顾自悠然过活。
村中街头有一书亭,我时常到此借书,尽管如此,主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疾言厉色,好在我一般听不懂她喝斥些什么。主人为一年轻女子,脚跛,体胖,唇上有胡须若干,历历在目,此女年约二十五六,想来因残难以适嫁,如此,我便原谅了她。她的痛苦我也能看出些许,人前她极力掩饰,蛮不在乎,与人交往总是趾高气扬,但这背后或许不知落了多少眼泪。书以武侠小说为主,古龙金庸之作,我就是在这里几乎看了个遍吧。一般都是从寺里回来,才到此借书,跛女日久,旧态依然。
每年农历三月三日,村里便举行盛大的庙会,全村出动,更有附近的乡邻蜂涌而至,宽阔的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这一带佛事尤重,乡民礼佛之心甚笃,每于此时,寺里总要遍邀高僧前来开坛讲法,以七日为期。村里则有城里梆子剧团前来助兴,于村东搭一高台,每日由午后一直唱到深夜,记得有一青衣唤红云者,每每登台,台下便呼声山动,红云最擅窦娥冤剧,直唱到全场鸦然,其泪如雨下,一场唱毕,总有化妆师傅匆匆为其补妆,后一年,红云未至,剧团中传出消息,红云已嫁与市里某房地产商,大婚之日,以戏妆大轿,锣鼓唢呐过市,此后再无音信,传说避居于西山别墅之内,再不与剧团中人来往。
庙会之日,我不懂戏,也不喜去听高僧传法,只在市集内留连,人流如织,两旁摊贩各显其能,泥鸟,糖人,杂耍,衣帽鞋袜,日用诸品,琳琅满目;叫卖声,招揽客人声,老人咳嗽声,孩子哭笑声,流行歌曲声,不绝于耳。此处小吃颇具特色,以青稞面质饸饹闻名遐迩,路边有一小店,仅容四五人围坐,店外有一巨木,高不盈米,夹一木锤,通身长四米左右,与巨木以铁棍为轴,锤头之下也悬一巨木,再下为锅灶,悬木中有凹槽,正与木锤相含,木锤连续击下,槽内青稞面团便化为面条由槽底圆孔落入锅中。饸饹物美价廉,带着热气出锅,佐以香油,芥油、米醋、葱末诸般小料,入口清爽,咀嚼生津,耐品,别有一番风味,当年一碗仅七角,每每到此,总是食之数碗,为人侧目而视,大笑。
其实,并不盼望庙会这种繁华之日,而是一个人漫步过村,走到小寺里。入门为一百年古槐,其冠如铺,巨荫之外,大雄宝殿巍然屹立,其前为偏殿,中有巨大香炉,怪兽吞耳,四爪冲地,炉内手指粗细佛香经年不绝,大殿偏殿不过五十步。大殿之后为十数间禅房,此寺只有十数个女尼,为首者四十几岁,慈眉善目,高大过人,其余皆为弟子,以十来岁至二十来岁不等,院内西侧有乒乓球台,教室两间,为师太为众弟子授课处。
一日黄昏,我刚走入寺内,便见师太正从大雄宝殿合掌走出,忽然两小徒嬉笑奔来,几与师太撞一满怀,小尼甚惧,师太也被冲得三佛出世,慌忙一手拊胸,一手紧撵佛珠,面上一红一白,口念阿弥陀佛,微嗔,斥之曰,你两个不参佛的痴儿还不快快回去用功?其态竟然如慈母状。两小徒合掌低目,躬身而退,连呼罪过。岂料,还未转过殿角,旧态又萌,一追一逃,不知哪里去了。
我常常在大殿之内听师太诵经,阳光由窗口斜斜洒入,在青砖地上留几抹光影。大殿供奉为千手观音,一手平伸襟前,掌上为玉瓶柳枝,一手作揖,其余那些手中,各执诸般降魔法器。观音立于莲台之上,垂目凝神,恍如正思救苦救难之计。香案之上,几十盏蜡烛明明暗暗,香烟充于殿内,让人顿敛妄念,不敢疏忽。师太日日跪于案前铺团之上,木鱼声声,口中念念有词。就这样,我断断续续在师太身后,大殿门口立了两年,有时一二两小时,有时半日,也不知是否听得一二佛法。
彼时人生苦恼,不能自禁。山脚下,孤村后,小寺中,大殿,师太,其旁立一个执着的我。两年最后的那些时日,我还是时常到小寺盘桓。一次又是听师太说法,她在前跪拜,我在后倾听,猛然灵窍顿开,两行浊泪夺目而出,眼前模糊一片,再无观音,再无师太,也再无香火。
正失神之时,忽听师太在旁低嘱, 菩萨只能度来世,孩子,这一世还是要自己走好!
拭目再看,殿空,人去,香火灿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