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络,场景几乎相似)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干净利索的农妇,梳挽着高发髻,抹上雪花油,显得亮光有精神。得体的蓝色棉布褂,配着宽大裤筒的黑棉裤,从你身边行走去,能听到一股朗爽的风声擦过。她和别的农妇一样,皮肤黝黑,生育了一堆孩子。她有一双巧手,无师自通会做乡间的宴席。婚娶嫁丧的厨房间,时常能看到她围着油渍的围裙,麻利地操着铁锅铲,翻腾着香气扑鼻的食物。
她的丈夫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不爱讲话,扶犁拉耙是一把好手。他没有明显的爱好,人们习惯性地看到他从早忙到晚,在地里不停地忙活。雨天有时搓草绳,有时在河滩上栽柳树。河滩上望过去尽是白哗哗的鹅卵石,春夏两季发洪水的季节,滔天猖狂的洪水卷走一切。两岸的土壤被冲破,露出草和庄稼新鲜的根须,像一个个不能愈合的伤口。没有谁看好这样荒凉的河滩,除去圆溜的鹅卵石还能留下什么。
她的四个儿子毫无例外地成了看天吃饭的农民,树大分桠,人大分家,他们沿着各自的轨道过着自己的生活。她的丈夫在七十几岁时得了中风,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早晨,吃了一碗红薯,她以为他能张口吃饭不会死,还是死了。她哭得很悲恸,像许多农妇一样,她用她一生所见识过的哭丧声音,倾其所有的感叹语汇来为丈夫哭泣。
她也无可厚非地衰老了,江河日下也许是这种情形,寂静,孤独。大儿子过早成为一个鳏夫,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二儿子在饥馑的年月过继给了一个算命先生,后去了深圳给自己打工的儿子看护孩子。四儿子带领一家老小,在浙江建筑工地和小工厂谋生。三儿子去本市的城里发展,留下破旧的土房子让她搬进去住。老式的土房子昏暗,潮湿的霉气毛茸茸钻进人的鼻孔,老鼠成群结队爬过她的床头,做饭的土灶,锋利的牙齿吱吱磨啮着五斗橱。15瓦节能灯下,她小心翼翼摸着掉落泥灰的墙壁走。
大家开始不约而同地讨厌她。她捡人家房前屋后的破尼龙、破鞋、破衣服、破酒瓶,等等。她把这些带着恶劣气味的物料逐一堆进她的房间。除此以外,她每天要花掉大半的时间来捡干树棍,在秋天则直接用手折断枯萎的杆状野生植物,有时不可避免地顺手牵羊,捡了人家特意晒在空地上的柴草或者用于防止生禽进入庄稼地的篱笆。发现了之后,人家对她骂骂咧咧,她也爱听不听。她重复嗫嚅道,我没有柴烧,没有柴烧。
春天的半夜,人们听到数声凄惨的喊叫,也没有人管她。天亮,才发现她的头脸肿得像只肥胀的大灯笼。她被一只毒虫咬了。经人通知,四个儿子此时才陆续被聚拢,平均出钱,送她上诊所治疗。毒退之后,她的脸剩下一张皮粘在凹陷的骨骼上,像是拉长的一张焦黄面皮。原本圆形的脸,有着规则的皱纹,现在活是一张恐怖的人皮面具,带着往下垂掉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她已面目全非。当她满怀好意走近一个小孩时,小孩看到她会哇地一声哭出来或者蒙住受惊吓的小脸。她唯有讪讪地退避三尺,向大人以示善意。
夏天的中午,她照常捡柴回来做饭,胶桶没有一滴水。拖着沉重的步子,她去摇古井上的水龙头,双手往下按也没有按下去,没有一丝起作用的力气,她的力气好像被岁月抽干,留下她干瘪的皮包骨。她连试几次,铁摇手冷冰冷冰地对着她,纹丝不动。她连续在古井附近找了三家人,试图得到他们的帮助,绝望的是竟都没有人在家。她唉声唉气找到第四家的一个女人,才获得一桶清水。女人执意要帮她把水送到灶房,被她强行拒绝了,仅让她放到门槛外。她原以为,她可以提起那桶水,保留她仅有的尊严,越过门槛,送到土灶前。而现在她无论如何提起水跨不过门槛,那桶水仿佛长了脚,长了不听话的身体,处心积虑跟她过不去,胡乱地蹬腿,扭转角度。当她双手拉住一桶水,哼着气,终于搁到门槛上时,她的腿像被抽掉筋,软成一团棉花,她有心无力地看到她和那悲伤的水一起泼了一地。自从丈夫死去以来,她几乎没有再掉过泪,而此时,一股巨大的悲哀从她心里流出来,无法抗拒的无奈,绝望,伤心,混合成一道洪流。她的声音苍老,喑哑,用瘦得像干树棍样的手一边拍打发青的膝盖,一边摇头对着烈日哭告:
“老天爷啊!我真是活得烦厌了……你做什么要折磨我啊!”
有一日沿着河岸,走了好长一段路,我看到了河滩上一片柳树林,遮天蔽日,鸟声在那片青绿的枝叶间啁啾有韵,恍若隔世。十多年的光阴,未料到她丈夫苦心经营于河滩上的林木已成规模。昔日的鹅卵石上已覆盖地衣、蒿草、攀爬的藤刺。柳树保持了被水流冲击过的歪斜姿势,但是依然强劲地生长。上面有鸟类,有飞蝉,下面有蝴蝶,黄白点缀的野花,悠闲的水牛。成群结队的蚂蚁在小土垒上奔忙。
我看到趔趄的老人弓着背,无精打采,双手抱着几根枯枝从柳树林里走出来。她的头发像沙漠地带的稀有植被,旧黄白交杂,杂乱无章地披到脑壳两边,一只可怜的牙齿像经亿年风沙侵蚀,形状怪异,上黄下黑,沧桑地屹立在口腔里的下方。
“阿婆你认识我吗?”我走到她旁边问。
她用眼睛拖了我一眼,对我的问询答非所问:“我真是活得厌烦了啊!”
柳树河畔边这个透明空壳笼罩下的老人,绝望,无助,焦心的等待伴随她在沧茫中分秒度日。一种无法抑制的伤感涌上心头,也许没有一种等待更让人觉得活着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累赘,而又不得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风烛残年。这个勤劳,善良,能干,要强的老人,看着她,我接过她怀里的枯枝。河水清凌凌,荡漾着我们行走岸边的影子,有些无法表达的情愫,有些无以言说的悲伤。亲爱的阿婆,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