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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文/尚书青云
家乡老屋的宅基,在我八岁以前的印象中是村中间的一大块空闲的地,坑坑洼洼,两个石头狮子不成姿势的卧着。那是孩子的乐园,也是社员同志们敲钟集合下地的地方。解放前这里矗立着一座院落,院落主人的儿子是县武装的把总,女主人每天让丫鬟掺着坐在大门口,一碗红糖水一碗白糖水,刁钻而刻薄地纠察村里过往女人的风纪,比如哪个扣子忘系了,走路的步子迈得大了,一缕头发乱了,笑出声来了,脚裹得大了,匝腿带子没匝紧了等等,很多女人见了她都胆战心惊,宁可绕道走。“九斤老太”终于没有维持住她的礼法,边去成立之后,这院落的主人被镇压,女主人躲回北京娘家。院落夷为平地并掘地三尺,家产被平分。文革初期,村里的一群民兵从北京把当年院落的女主人揪回来批斗,一路上揪光了她的头发。如今这户人家已经消失了。
父亲说,这个地方原本就是咱家的。所以他固执地要了这块宅基,并在我八岁那年盖起了房子。父亲在这房子里居住了20年,1995年的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他穿着穿了一辈子的绿军装离开了这个老屋,留下了孤独的母亲。父亲去世后,我无数次让娘进城和我一起居住,老娘都断然拒绝。直到去年我又买了房子,这才说通了老人离开她孤独居住了14年的老屋。一个星期以前,老娘就总说要回去拿夏天的衣服,我跟娘说老家的衣服都不要了,娘说那些新买的衣服都是疯娘们儿们穿的。在老人一再的坚持下,我昨天下午跟老人回了一趟老家。我知道娘坚持回去是另有别的原因,娘想念她的老屋了。
故乡老屋的院子已经长满了棚蒿。开门进去,老人挑拣自己的衣服,这时候来了不少乡亲,都是原来和娘一起说话的老太太。娘几次停下来和他们说话,后来竟坐下来唠起家长来了。我听娘跟她们说城里怎么怎么不好,住的地方没人光汽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趁她们几位老太太说话,我也找到了一件我儿时褂子。褂子原本是绿色的,现在已经发白。当初做的是一身,做这件衣服的,我家还在原来的坯房里住着。记得那年大姐结婚。我见大姐做了一些新衣服,哭嚷着也要新衣服,而且要父亲穿的绿军装样式。早上一片银白,阳光耀眼,大姐领着我踏雪去五里地以外的集镇上量了衣服,之后天天盼着能穿上,记得也是一场大雪过后,我终于穿上了这身袖珍的绿军装。大姐的大女儿比我小三岁,这件衣服应该42多年了。四十多年过去了,这身衣服的裤子早就没了,但褂子依然完好,让我惊奇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褂子的扣子还保持着完整。褂子上的扣子并不一样,有四颗铁扣子都长了绣,另一颗好像是不锈钢的。我手里拿着这件衣服,突然涌出了眼泪,娘在我长大离开家的日子里,我想她一定不止一次的拿出来看过,并在某个时候给它钉上了扣子。
比这件衣服更早的还有一件,那是娘亲手给我缝制的个小黑褂子,娘说那时我还在怀里。这件褂子现在我家衣柜或床铺里的某个角落,肯定有,但不好找了。这件小褂子的扣子也是一个不少,扣子也不一样的。故乡的老屋里,我清楚地记得娘有两三次在大躺柜里找东西时顺便翻出来看看,随即就跟我说到我小时候的事情。
在元杂剧中,我最喜欢的是《桃花扇》,尤其是这一段: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这段曲子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甄士隐解的好了歌。再坚固的房子也会塌掉的,但塌掉的只是个外壳,我们的回忆依然清晰。房子是人的外壳,我们的肉体是灵魂的外壳,任何对外壳的执着都是愚蠢的,因为房子倒塌了人还在,有一天我们的躯壳老去,而我们的灵魂依然。那两件破旧的小褂子也会终有一天坏掉到消失,但有一种爱绵绵永亘于天地间。
娘从老屋回来的第二天,我见娘和平时一样的做饭,身上穿的还是平时的衣裳,还是抓着我的胳膊让我吃饭,还是照例嘱咐这嘱咐那,但不再和我提回老屋的事情了。我决定,以后不定期的跟老人回老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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