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若离 于 2010-4-22 16:47 编辑
打从我懂事起就不知道憨叔叫什么名字,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憨巴,这中间包括大人和小孩。所有智障的人,无论年龄大小有姓无姓,我们那儿都叫人憨巴。我开始时也跟着别人这么叫,被母亲教训了一顿,让我叫叔。他算起来也是我父亲远远的堂兄,且只比父亲小三岁,母亲让她所有的孩子叫叔。我们不自觉地在前面加了一字,憨叔。
其实叫什么,对于憨叔来说都一样,再好的名字再尊重的称呼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符号,他只需要知道是在喊他就行了。就像别人告诉他,你叫狗,他肯定以为自己真的叫狗,外人再多的取笑与侮辱对一个智商不到几岁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人们屡屡取笑他,寻他开心,他未知未觉,任你笑个够,尽量满足笑话的要求。
比喻有人闲着没事,就问他:“憨巴,昨晚梦到媳妇了吗?”
他就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媳妇于他的概念,就是女的,绝对想不到其它。
再有人抽一张五毛的钱问他:“憨巴,这一百元晓得不?”
他也老老实实地说:“不晓得。”
可是问话的人就是要笑,笑得张扬,笑一阵觉得没意思,就走开了。第二天又如此,他们习惯生活里这么一块笑料,尽管并不好笑,可就是想拿来搞笑一番,渲染并不可笑的日子。这一笑就是五十多年,憨叔还是不知道媳妇,还是不认识钱,还是叫憨巴,还是充当人们百无聊赖中的笑料。
憨叔母亲去世时他四十多岁,我却未曾见他哭,只是一个劲地忙碌,匆匆地穿进来又穿进去,却不知在做什么。大家都说这就是个不懂事的憨巴。出殡时抬着棺材去墓地,他突然冲上去抱住棺材嚎啕大哭,死活不让抬走。惹得抬棺材的人一顿臭骂:“你这个憨巴,该哭时不哭,现在要起程哭个什么劲。”憨叔个子不大,人也很瘦,那天为了拖开他,硬是让几个彪形大汉出了一身汗。
憨叔有一个哥哥,却不太管他,任他穿别人给的大号的衣服,瘦小的身子在里面空荡荡的,像戏台上的丑角。嫂子成天叫嚣,说是家里养了一个白人,打牌回家心情不好就骂骂咧咧,憨叔只是傻傻地笑,一边往灶里塞稻草煮饭,满屋子浓烟只惹得人一阵阵大咳不止。
他嫂子站在屋外又是一顿大骂:“这个憨巴,要憨到什么时候,连烧个火都不会。”
骂声特别洪亮,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能听见,许多人都乐呵呵地笑,有人打趣说:“憨巴,房子要让你烧了,今晚睡哪啊,让你嫂子带你睡。”又是一阵哄笑,她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句句顶回去,最后既在笑声中收场。
憨叔自然是听不见的,他正眯着让浓烟呛出泪的眼睛鼓着腮帮子吹火呢。
憨叔虽然憨,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他不是白吃白喝的憨巴,给他一头牛一张犁一张耙,谁都看不出他脑子有任何问题,犁耙活干得比谁都好,所以很多人找他犁田耙地,他不置可否,只说问他嫂子。他嫂子指东他不敢打西,要他往南不敢朝北,那个骂起人来三天不重复台词的女人,就订下了他一天到晚的活。忙完了自家忙他家,忙完了春天忙秋天。他帮人做事的价格十几块二十几块不等,比同行做事的人都要低。但这不妨碍他照样给嫂子挣白花花的银子。
我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母亲跟他嫂子发生了口角,他嫂子在一顿拍手跺脚怒骂之后,居然让憨叔当场脱裤子帮忙骂人,吓得母亲慌忙把我们兄妹几个拉进屋里,并死死拴上了门。第二天,憨叔居然没事似的来我家串门子,笑眯眯的,我和哥上去推他,不让他进来,他也不怒,还是笑眯眯的。
父亲递给他一支烟,他乐得合不拢嘴,学抽烟人的模样,把烟捻几下,放到了耳朵后面,父亲再给他一支,他咧着嘴放到了另一边的耳朵上,说:“还要一根。”父亲笑笑,又递给他一支,他拿着烟,在指甲上跺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嘟起嘴叼住,父亲划根火柴,他伸过来把烟点着,可是一下子又熄了,又慢慢凑过来,头不敢太动,怕耳朵上的烟掉下。烟点着了,然后吸一口,眼睛紧盯着烟头,嘴一张,一团烟吐出,他满足的嘿嘿笑出声来。
憨叔最幸福的事并不是左右耳朵夹一根烟,嘴上叨一根烟,而是在他做完事后,倒一大盆热水坐在屋前,把裤腿卷得老高,一遍一遍地擦他满脚的牛皮癣。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拼命抓,直抓出血来,一边用热水烫,他痛得咧着嘴,却是笑着的,很愉悦的表情,那种书上常说的痛并快乐着的感觉,莫过如此。
我不知道悲哀于憨叔到底存不存在,我没见过他发怒,所有人在叫他憨巴的时,那种高人一等的快感也不过稍纵即逝,转过身脸色如酸菜,生活也充满酸菜的味道。幸福和悲哀全是个人的感觉,并不是他人说了算,所以我觉得憨叔应该是幸福的,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身边的人在骂些什么,在烦恼些什么,他看不到别人的悲哀,一如别人看不到他一盆热水的幸福。
憨叔死时我并不知道,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到最后时,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你憨叔死了。”并没有多说,憨叔于母亲,也不过是不相干的人,比不得电话费来得实在。
过年时回家,母亲才跟我细细说起缘由。憨叔是从自家楼上摔下来的,肋骨断了几根,一直卧床不起,无人照料也没有及时治疗,死时身边无人,他是趴着的,身子曲成虾状,扳都扳不直。因为卧床太久,臀部肌肉腐烂,又无人帮忙清洗,以至长了蛆虫,入殓时只得用胶布封住腐部位。
我去憨叔家去拜祭时,和所有死去的人没半点区别,他家也摆了一个灵堂架,他也有一个灵位,上面写着:刘公雄辉大人之灵位。雄辉,就是憨叔的名字么?他活着的时候,既没有英雄或者雄伟过,也没有闪耀或者辉煌过,更没有笔直地当过一回大人,让人尊敬地称某公,而在死后,这些都全了。
原来只有死人才可以平等,才可以堂堂堂正正地坐在正屋中央,等待他人的跪拜。在世时一直是他人的笑料,死后仍然不忘记笑料一次,当看着别人在灵位前装模作样地祭拜时,憨叔,你会不会嘿嘿地笑出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