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了趟老家。
让车停在了村后,急急地抄近路钻了几条巷子到了院西。害怕遇到熟人。
轻轻一跳,便接上了自家的宅地。
恰好地搂住了胳膊粗的泡桐树。
这应该是二代树了。印象中的一人抱不过来的泡桐树早已被卖给了树贩子。泡桐树如农村的孩子一样,无须打理自会长得泼实。而且,只要根系不死,来年肯定在其周围急急地抽出一束或几束新绿,一年就能长两米多高。
踩着还未混入泥土的枯紫色泡桐残花,顺着爬满青藤的院墙,一拐,就到了大门外。
记得门西旁应该有一大蓬竹丛的,结果被一堆杂物挤占着。大门敞开,又是没锁。从有记忆起,我们家的大门几乎就没锁过。从篱笆到木门,一直如此。
二
中午,太阳正毒,白辣辣地晃在院子西侧的菜地里。
可惜这菜地图有名字,除了几窝抽了蒜苔的老蒜和两墩没了生气的月季外,早已荒了。正屋和偏屋都被锁上。父亲应该又出去溜门了。轻车熟路地从厨房斑驳南墙上取下了钥匙。
父亲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多少年了,这个放钥匙的位置也一直没换过。
开了门,取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看还有些时间,径直从屋东小巷推门而出,一下子就来到了屋后。
像每户农家一样,房子后面都是杂树丛生,基本上都没有打理过。我一眼认出了那株楝树,孤独地蜷在几棵扬树下面。一种别样的心情涌上心头。二十多年的生活啊,一下子就随着这株其貌不扬的乡土树鲜活起来。
三
七岁那年因为要上学,随父母从徐州回到了老家。
虽然那时一无所有,但因为年纪小,根本就不知道愁为何味。每天只是一味地寻求一切新鲜的事物来满足我好奇的眼睛和一直处在饥饿状态下的胃。
曾在树上寻找个食物,榆钱儿和桑椹给了我极大的惊喜。别人家的杏李桃也不幸成为我的猎物。但至今最忘记不了的,是楝枣儿那种苦涩。虽然那也叫枣儿,但这名字起得实在也伤天害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苦辣,嗓子一直是紧紧地干着的。吃过楝枣一连几天看到青果都还恐惧着。
所以,那时对楝树非常地讨厌。这点与喜欢倒是有点想象的。比如刚工作时喜欢一个女孩子,我喜欢她的眼睛,别人总是友情提醒,你还喜欢她什么。我说,既然都喜欢眼睛了,喜欢一点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再去找别的理由呢?讨厌楝树亦是如此。
我们成长的代价有时候真的是啼笑皆非。
四
那时,白杨已经被广泛引种,桑楝榆槐这些生长周期长的乡土树种一下子失了宠,被纷纷替换成速生的白扬和泡桐。但奇怪的是,购买家具的大人们,总会因为那床那桌子不是槐桑及苦楝而挑剔。矛盾真实地生活了一回。
但我们不管这些,从榆钱吃到了桑椹,然后看着满树的紫色楝花开始痴痴地等。
楝花每年四五月份开放,花期很长。初始,紫色花苞隐在油绿色的叶丛中,很是好看。待艳阳初照,几乎是一瞬间,花苞倏地炸开,白色花瓣包着紫色花蕊,满树可观,挤挤挨挨特别热闹。“绿树菲菲紫白香,犹堪缠黍吊沉湘;江南四月无风信,春草前头蝶思狂。”风过留香,一种甜到骨子里的清香,比泡桐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一些。
一场风雨,楝树下会密密地铺满被雨打下的楝花。“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这是王安石的句子,他说即使楝花落在了地上,也是很好看的。
我们等的是楝枣。楝枣不能吃,但青粒饱满,圆润可人,所以,迅速地被我们利用了起来,进行着很多场的“拾洋窝”游戏。游戏跟数学有关,挖了并排的五个小洞,然后每个洞里放着五粒楝枣。每个游戏参与者都要尽可能地计算出楝枣落洞的个数及最终出现空洞的机率。记得玩得好的,数学每次考得特别好。
五
那天晚饭后,本来打算是去捉知了的。结果,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三爹家的菜园里有一棵半米不到的小树,清秀怡人,惹得我心痒痒。于是,飞奔回家,从锅里抽出锅铲,立即开展移树活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树移到了家后面的菜园一角。
没想到第二天就被父亲批评,说我移了棵楝树来家做什么的。一气,想拔掉。被母亲阻止了,她说,都既然移来了,也是我的功劳,就在菜园里呆着吧,反正也不碍什么事。我并未感激母亲,毕竟心中想的是果树,一下子成长为结果而不能吃的苦楝,我还是不能接受的。以后就再也没过问这株楝树的事儿。
屋后的菜园在几年后弃用。
中学时曾经看过一回,也算是良心发现吧。那株楝树泡在水中,似未发育完全的黑黑男生一样,如我,要个头没个头,要脸蛋没脸蛋。索性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师范期间,因为要写槐树,所以,顺便把这株可怜的楝树也顺稍了上。结果可想而知,它就是起到陪衬作用,被活活地对比并鄙视了数次。
再后来,工作了,恋爱了,结婚生子了,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屋后的杂木丛更是被忘记到其存在。我甚至想不起还有这样的一棵树还在等着我。
六
据说楝树是不能盖房子的,不然世代受苦。
但这并不妨碍它的一些独特作用。
楝树几乎是不生虫子的,甚至可以反过来驱虫杀虫。
记得那时家里的菜园里就有一个木制水桶,有点破,里面放了很多楝枣和楝叶,沤制久了,就成了杀虫药水,可以起到防虫灭害的作用。
而用楝木打制的家具因其不会生虫是非常受欢迎的。
这些,因为一棵楝树一下子就浮在了眼前,往日幸福的生活晶莹在眼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乡熟悉的味道啊。
或许,我就应是那棵永远长不大的楝树,亲手把自己移栽到了一个不适合生长的地方。然后,枯燥地活着。
然后,等到某一天,被砍倒做成一把椅子或其它,静静地守着不可能回来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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