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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尚书青云 于 2011-2-5 16:14 编辑
在《红楼梦》里博学如宝钗者几希,她虽然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其才华横溢不亚于林黛玉。她似乎对什么都懂得,而且见地高妙,诗词之外如绘画、音乐、戏剧、美食等等都有极深的研究。尤其是她在读书方面的见解绝非一般人可比。现在看来虽然迂腐,倒也堪称过来人语,尤其是那句“读了书倒更坏了”依然发人深省。
那是林黛玉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错误的引用了两本错误的书里面的两句错误的词句,于是宝钗叫住黛玉:“你跪下,我要审你!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什么?你只实说便罢。”宝钗简直理直气壮,也就是这理直气壮,发现错误的人其实对那错误是有神会或神知的,这正好也说明宝钗是知道黛玉所引用的词句的,她也同样看过妙词警芳心的《西厢记》《牡丹亭》。对此宝钗并没有隐瞒,她终于在黛玉面前说出了她的读书经历和她所悟出的读书道理:“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通过宝钗的自述我们可以发现几个重要的信息,其一是宝钗早慧;其二是她祖父的藏书种类即多且杂;其三是宝钗读书不像黛玉那样惟好诗词。而是对家里无所不有的各种藏书广有涉猎。说完了自己的读书经历,即以自己的经历开始规劝起黛玉来:“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总而言之也就是那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真理而已。
如果因为黛玉看禁书而遭宝钗的暗室“审问”那倒也罢了,可让人不解的是当时就只有宝黛二人,可宝钗的审问并不是针对黛玉一人,这个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女道学”,竟一反闺训,在深闺中竟审问和规劝起男人来了,而且从其语气来看,那些规劝男人的言辞似乎才是她最想说的话: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
“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到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书中描写宝钗的这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这其实不合黛玉的性格,在说自己一个女孩的时候居然牵连到了男人,若是平时,黛玉肯定是反唇相击的。但是这次黛玉没有。那么,黛玉为什么对这一石二鸟旁敲侧击的劝说心下暗伏呢,细考起来另有原因在:一是自己确实作错了事情,心虚;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件错事没有办法隐瞒,在大观园里能给她禁书看的不可能有别人,只能是那个宝哥哥;再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并不想在宝钗面前隐瞒自己和宝玉的私情。宝钗的态度是真诚的,因为她并没有隐瞒自己也看过那些禁书,惟其真诚,所以才值得信任。对自己私情的暴露只有在最为信任的朋友之间。通过黛玉的态度和宝钗的读书论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秘密,那就是,黛玉在认可宝钗对男人读书所持的主张的同时,她也在宝钗面前默认了她和一个男人的私情;而宝钗对男人的读书论是希望通过黛玉的直接说给那个男人的,或者说无意间暴露了她对那个男人的特别关心,当然也向读者传递了这个所谓“冷美人”的火热情怀,尽管她说的那些话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滴水不漏。
抛开儿女私情不去管他,单就宝钗的读书论而言,不论她是对自己所钟情的意中人还是对泛泛的男人,也不论其是否有什么私情私心,其所说的道理,有的地方确实是令人折服的。比如“男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这句话几乎骂尽了天下读书人,细想起来不由得让我这个男人倒吸一口冷气。可是不久我就释然了,因为我本不是什么读书人。虽然爱书成癖,也读过几本书,可那完全出于自己的爱好,而对的书爱也并不专一,朝秦暮楚,不求甚解。故尔满打满算只能算半个爱书人而已。书里有很多让我十分感动的所在,为其唏嘘动情者有之,为其扼腕叹息者有之,为知音即遇而歌高山流水,因暗合古人而拊髀击节。然而不幸得很,书上的那些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的手段一点我是一点也没有学会,也永远不想学,也永远学不会,对这一类书往往敬而远之,所以常常见笑于缙绅之士大方之家。读书之于我来说,乃是一种最好的消遣,其情浓过于风花雪月,其意淡不亚日薄云天。书册埋头何时了,不如抛却去寻春,由此看来,不是书误了我,而是我把书糟蹋了。只糟蹋几本书,想来这点小罪过不应在宝姐姐所说的“大害处”之列。
“天子重英豪,文章交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首神童诗是哄小孩儿的把戏;“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随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首宋真宗赵恒的劝学文,虽是圣旨,倒更像是梦话。
读书虽然高,虽然据说书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可宝姐姐她老人家还是多虑了,她所说的“大害处”应该理解为辅国治民的反面,这其实和读书本身本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书呆子他能起什么风浪,能有的了什么“大害处”。宝姐姐太也高看了读书人,她毕竟还不知道“刘项原来不读书”。据说这才是真理。
宝钗读书论虽然高明,但是她所说的读书是有所特指的,《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写了宝玉对此所持的的态度: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秀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可见宝钗读书论的中心思想读书考功名,其论点和上面的那个神童和皇帝一样,说起读书与功名来,这两者倒有血肉般的必然的联系,不过她所指的读书也不是广义上的读书,就好比现在的高考,那让考生们连啃三年的一大堆,其名曰书,其实只是敲门砖而已。那不是读书,是应试,是出范进的。
那么什么才是读书呢?曹聚仁先生在他的《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中说:“我一生单不庵师习桐城派古文,把归有光几篇小品文字,读的烂熟。真正引起我的兴趣,百读不厌的,倒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先先后后总读了一百多遍(一本正经地看)我看《红楼梦》不如俞平伯师那么多,只有七十多遍。《水浒》呢,我只看了二十多遍。一般人以为他看了《水浒》,其实《水浒》的对白,很多元代人的方言,并不容易懂,我倒下过一点功夫,却不是专家。《三国演义》我只看了二三遍,觉得大不如陈寿《三国志》的引人入胜。说来,也许朋友们不相信,我把《资治通鉴》“正续”读了两遍半,当然比不上顾颉刚先生。文言体小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读了四五十遍,还藏了种种版本。《左传》本不在五经之列,我倒看了又看。我最爱看《史记》,也下过一点苦功……《诗经》我读得最熟,除了《小戒》,我都统背过好几回。”
这才是读书,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乐在其中,这样读书,书误不了他,他也不会把书糟蹋。还是借用宝钗的那句话“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乃是读书人的最高境界,所以很超有人能达到。难怪宝钗感叹听不见有这样的人了。退而求其次,单就读书本身而言,如曹聚仁辈,学富五车,书香满身,翰墨文章,儒雅风范,以读书为至乐,虽然离宝钗的要求辅国治民甚远,但是不能不说那是读书的胜境,读书至此,我以为也就用不着宝姐姐担心他把书糟蹋了。
只是不知道宝姐姐是否听见过有如此这样的人!话说回来,就是有这样的人,一直等待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姐姐也未必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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