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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叫希夷，父母死后，很多年，他几乎再没听过别人叫他的名字。
希夷每天要到王村去卖画，村口有一棵歪脖子黄桷树，树下有一口井，希夷的画摊就摆在那儿，黑狗旺才就伏在他的脚下。
远近的人都叫他瘸子画师。
希夷很会作画，希夷画花，花会引来蝴蝶，画虎，村里的鸡鸭狗都躲得远远的，包括旺才。有一次希夷画了一条鱼，栓伯家的猫在画前徘徊了整个下午，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希夷将画卖给了豆腐作坊的何寡妇，它才跟着她摇摇晃晃地走了。
也许是三岁吧，也许是五岁，希夷已经记不清了。
希夷只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山白了，树白了，村庄白了，村里的人头发一夜间全白了。黑狗旺财的爷爷从外面跑回来，满身雪白，雪花纷纷地往下掉。
那天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曲折小路上，路旁长满了车前草，草丛里有蚱蜢跳来跳去，他梦见自己越走越快，后来飞了起来，他飞呀飞呀，飞过山那边，看见遍地的花，矢车菊，风信子，虞美人，漂亮极了。
那个梦很长，他不知道做了多久，醒来后，他躺在床上，听见爸爸说：终于活过来了。然后他看见妈妈肿得象核桃的眼睛，眼泪一直往外流。
那天希夷的脚再也不能走路了。
后来妈妈的眼泪再没有止住过，白天流睡觉也流，一直到她去世。
希夷住在王村后面的洼地，两间破旧的茅屋，门前有一株梨树，当年父母用它给希夷作了一副拐杖，树桩就成了希夷作画的桌子。
希夷每天白天都呆在那棵歪脖子树下，树上有个麻雀窝，树上挂着口生锈的钟，黑狗旺才象影子一样跟着他。
希夷每天卖画只挣两个铜板，用两个铜板买两个窝头，绝不多卖，如果一整天没有人买画，希夷就喝井里的水，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
村里人都叫他瘸子画师。大家都忘了他的名字。
王村的王员外家有一只鹦鹉，挂在屋檐下，希夷每次路过时，总要教他说两句，希夷每次教它说：希夷，希夷。
鹦鹉每次都说：来客了，来客了。王员外家的大狼狗于是跑出来，对着他狂吠不止。
这么多年来，希夷只听到过一个人叫过他的名字。
那是个外地来的道士。穿着破旧的灰袍子，有一次路过歪脖子黄桷树，希夷将卖画的钱买了两个窝头送给了他。
那天他听见他叫：希夷，希夷
希夷四处张望，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叫他。
希夷说：他们都叫我瘸子。
他说：我知道。
希夷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说：我知道。
希夷说：你打哪儿来，
他说：从山外来，很远的地方。
希夷说：我想去。
他说：等你的脚好了，你哪儿都能去。<
希夷说：我的脚能好吗？
他说：能，有一个叫如花的女人，她能帮你，如果她同意跟你，你的脚就完全能走路了，如果她走到你心里，找到你梦里的路，你还能飞起来。
希夷说：到哪儿去找如花呢？
道士笑了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她，也许很快，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道士说完，转身离去，宽大的灰色袍子舞起了几片枯叶。
那天，希夷听见树上有两只麻雀叫了几声，然后向灰色的天空飞去。
二，王村是一个大集巿，人来人往，有邻村的，山里的?还有山外边的，都要路过村口的歪脖子黄桷树。
希夷每天坐在歪脖子黄角树下，看树下的大钟和树上的鸟窝，看太阳从山那边升起，又落到山那边去。
希夷每天吃两个窝头，喝一碗井水。
希夷在等待如花。
希夷盯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好看的难看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希夷想，哪一个才是如花呢？
希夷画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很漂亮的服饰，没有脸，他不知道如花应该是什么样子。
那天黄昏，旺才在追着一只麻雀，一个女子走来，穿着金线缝的衣服，金线绣的鞋子，抹着淡淡的胭脂。
希夷叫：如花如花。
女子回过头来，很妩媚地笑，她说：你的画很好呀。
希夷说，你是懂画的人。
女子说：你是个很好的画匠，我要帮你成为更好的画匠。
希夷叫她如花，将她带回了家，那天走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希夷突然发现他的脚能走路了，幸福得流下了眼泪。
如花说：你的画这么好，怎么只卖一个铜板呢？
希夷将画提了价，那天，他卖了一两银子，他看见如花的笑脸如花绽放，心里快乐极了。
每天星星还在天空的时候，希夷出门，星星已在天空的时候，希夷才回家。希夷每天将银子交给如花，他想看见如花如花般的笑脸。
可是希夷每天出门，如花还未起床，每天回家，如花已经酣睡，希夷每天都看不见如花，他画不出来了。
终于，希夷空着手回家，只喝了一天的井水，饥肠漉漉。
醒来的如花哭了，她没有看到希夷答应买的胭脂。
希夷说，你走吧，我已经江郎才尽了。
如花走的时候，流下了两滴泪，希夷用松脂将它做成了琥珀。
希夷想，也许她不是如花吧。
希夷的脚又瘸了，他回到歪脖子黄桷树下，继续卖画，等待如花。
又一个黄昏，旺才在树下追着另一只麻雀，一个女人走来，对着他笑，有很好看的酒窝。
希夷说：如花，如花。
女子又对着她笑，酒窝一荡一荡。
女子说，画画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希夷说，你是懂画的人。
女子说，懂画的人是一个多么有情趣的人啊。
希夷说：我只是为了挣两个窝头。
女子说：窝头有什么好吃，我们可以画画赏月饮酒作乐，喝花酿的酒，画雾里的花，过神仙一样的生活。
那天， 希夷想，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希夷叫她如花，把她带回了家，希夷的脚又能如履平地了，他很快活。
每天他们一起看蝴蝶起舞，看鱼儿戏水，画风里的竹，水里的月。希夷将所有的画都送给如花，如花不屑于将它卖了挣回两个窝头。
有一天，如花说，我很饿。
希夷说，我也很饿，我去卖画买两个窝头吧。
如花说：你去卖画，谁陪我品茶听雨。
希夷沉默不语。
如花说：我把心留下吧。
如花走的时候，流下了两颗泪珠。希夷知道她也不是如花，希夷用松脂将眼泪作成了琥珀。
希夷依然跛着脚回到黄桷树下，希夷画的女子越来越美，可是没有脸。
希夷的眼睛越来越忧郁，脸色越来越灰，象灰色的天空。
有一天，天上飘着细细的雨，来了一个好看的女人，手里拿着刺绣的罗帕，翘着兰花指，远远闻到幽幽的香。
女子说：这画多好。
希夷说：你是识画的人。
女子说：为什么没有脸？
希夷说：我把你画上去吧。
女子侧过脸去，微微地笑。
希夷说：我把画送给你，你跟我走吧。
希夷叫她如花，把她带回了家。 那天，希夷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走，突然觉得要飞起来了，希夷哈哈地笑，我找到如花了，找到如花了，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得山里面的麻雀都飞了起来，累得旺才东倒西歪。
希夷每天看着如花，有一天，却看见如花泪如雨下。
如花说：遇见你之前，我早已许配给张知府家的公子了，我终是要走了。
如花说，我把心留下吧。
如花走的时候，流下了两颗眼泪，希夷用松脂将眼泪做成了琥珀，放在箱子最底的一层。</DIV>
三，希夷跛着脚坐在歪脖子黄桷树下，树下是生锈的大钟，树上是很早以前的麻雀窝，旺才趴在石上，无精打彩。
希夷对着山大声叫：如花如花。
他听见风把他的叫声吹得越来越细，一直飘到山外去了。
有一天，一个女子走来，洗旧的白衣服，清瘦的脸。
女子对他说：把我带回家吧。
希夷说：为什么？
女子说：你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希夷说：为什么？
女子说：你找不到如花，我从不找如花，那是不现实的。
希夷说：我们同病相怜。
希夷还是叫她如花，把她带回了家。
希夷每天挣四个窝头，希夷两个，如花两个。
如花洗衣做饭，扫地抹屋，然后看希夷作画。
每天挣的四个窝头。如花会省下半个，给希夷当夜霄。
有一天，希夷问她，你能看见我心里的路吗？
如花茫然地摇摇头。
希夷失望极了，他想，虽然他会走路，可是他永远也不会飞起来了。
如花说：其实我不是如花。
如花走的时候，流下了两滴眼泪。
希夷没要如花留下的心，可是他却伤心地流下了两滴眼泪，然后用松脂将眼泪作成了琥珀。
希夷没有找到如花，他积累的是越来越多的琥珀，希夷已经找不到地方可以安置那些琥珀了。
希夷很疲倦，有一天，他将琥珀拿出来，放在阳光下看，放在月光下看，那些琥珀里的眼泪却怎么也看不见了。
希夷伤心极了，我明明看见那些眼泪都是真的啊，都是为我流的啊。
希夷大哭，希夷的眼泪在阳光下象珍珠一样滚动，比哪一颗琥珀都亮。
希夷跛着脚呆在黄桷树下，他的脚不能走，更不能飞。
可那次哭过以后，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有一次，他看见村里的人去山里追堵一只受伤的老虎，他说，那不过是只母鸡。
村里人不信，一直追进洞里，看见许多嗷嗷待哺的小老虎。
还有一次，王员外请他给新娶的小妾画张像，他画成了画皮里的骷楼，那女子气得掀了他的摊子。
后来听说小妾和王员外的儿子好上，弄得王员外家破人亡。
希夷依然坐在树下，他叫每一个女子如花，每一个女子都不是如花。
他找不到如花，他年复一年地等待。村口的黄桷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旺才已经很老了，他再也追不动那些停下来觅食的麻雀。
希夷每天做一个梦。梦里，他找到了如花，他能飞起来了。
希夷最大的遗憾就是，那天碰到的那个道士，他怎么就没想起问如花的样子呢？
希夷逢人便问起如花，
有一天，我在村口又见到他，希夷说：你见过如花吗？
我看见他眼里的忧伤象雪一样深，快要把他压垮了。
我不忍地转地过头去，装作没有听见。
从此，我象希夷一样，每见到一个人，我就问他：你见过如花吗？没有人回答我。
我想这世界上肯定有人见过如花，
如果你见到她，请你翻过一座山，过了一座桥，转过两个弯，就到了王村的歪脖子黄桷树下。
希夷还坐在树下等，很多年，他积累了数不清的琥珀，他的眼里却堆满了令人心碎的忧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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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1-2-4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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