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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文/潘霞
我又一次逃离,故土以及母亲。
日前,电话打给那位,“周日回来接我们吧。”那边说,“妈不是病着么,你就走了?”
没有动摇,我还是决定走。“儿子就快开学了,作业还没有完成呢,总得收收心吧。”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足以掩饰我的不安和急切。我可以走得心安理得,却无法做到了无牵挂。
逃离的心是矛盾的、纠结的。
已记不清多少次了,乘火车行在石太线上,坐汽车驶在太旧高速公路上,每一次的往,都是归心似箭,车窗外,不管是深深浅浅的绿,还是白茫茫与灰蒙蒙,四季的景与心情总是那么相宜;而每一次的离,内心总是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厌倦?遗憾?无奈?不舍?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我茫然又无措,只能任由树木、房屋、山川、原野从眼前一一闪过而熟视无睹,任由心,忧伤、沉重、失落而无力自拔。
我是家乡的不孝女,不曾由衷地热爱这养育了我十六年的土地,只恨她的贫瘠过早地累弯了母亲的腰,熬白了母亲的发。多年以前,在那块谷子地里,当年轻的、脾气暴躁的父亲冲还是孩子的无能的我吼出一句“快滚回去吧”时,眼里涨潮的我就下定决心要逃离。——我不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我成功了。十六岁,挤上拥挤的火车,走向人生的远方,没有半点忧伤,只有无尽的欢喜:让“面朝黄土背朝天”、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统统见鬼去吧,寒窗十年,我终于有资格向往一种全新的生活了!二十年,家乡没有在午夜梦回时骚扰过我半分,面对生命的滋养地、血脉的渊源地、脾气禀性的塑造地,我却如一个局外人,始终冷漠而超然。
是的,我不喜欢这里。我厌恶于大姑娘小媳妇老爷们不顾钟点地在麻将桌上的酣战;痛恨于那些伸进母亲南瓜地里的只只黑手;不耐烦于树荫下向我扫射过来的道道目光;还有那些貌似亲切实则想满足窥探之心的长舌妇们的虚假问候。
其实,别人没有错。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只是为自己的逃离寻些理由而已。
是的,我不属于这里。我庆幸,我可以逃离。
我是父母的不孝女,作为家中惟一一个“跳出农门”的孩子,这许多年,我没有给他们以任何荣光,不能改变他们丝毫境遇,逢年过节那一点点的孝敬钱被他们挂在嘴上,却让我愧在心里。当年毕业后回乡的同学,多在这个小县城混出了模样,供职于这司那处的,多多少少能为家里谋得些实际上的好处。而我,看着老父亲为一份房产过户手续一次次跑政务大厅却不能施以点滴之力,看着母亲愁苦于拉不到关系买一车精煤而羞渐不已。这样一个人情社会,我无力为他们长脸贴金,满足不了他们哪怕一丁点的虚荣和功利,每每心酸无奈之时,便想到了逃离。
二十年,离开、回家在人生中重复上演。每次回家,我都努力做父母的乖女儿。帮母亲做家务,让她放下担子、歇歇肩膀,和她唠些暖烘烘的家常,做她的贴心小棉袄;每个周日的晚上,陪在父亲的身边,看自己并不热衷的晋剧,耐着性子听他讲某个角色的扮相、唱腔,假装附和以表示我的上心。之所以有这些耐心,是因为我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我终将逃离,我的生活在别处。
虽然别处,一样有人情世故,一样有烦恼隐忧。但,别处的人非亲非故,我可以坦然地置之不理;别处的是非曲直,我可以在暗夜里、于无人处独自咀嚼,而不会向父母透露一星半点。——不能给他们以荣耀,也不要予他们以担忧吧。
事实却是,人走得再远,也逃离不出那份永不变质的爱。我一回回地把沉甸甸的爱装进背包,随我远行。有时是让我憎恨的土地上生长出的五谷蔬果,有时是几样在别处见不到的特色吃食,有时是几双扎了花样的手工鞋垫,尽管我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不屑,但不能否认,它们让我的心一次次盈满温暖,在孤单无助时给我力量。
逃开的是身影,逃不开的是一份望月的情怀。
就如今日,面对母亲的病体,我却不能分担毫厘;面对她拖着病腿在菜园子里东挑西拣恨不能把整个园子装进车里让我带走的沉重之爱,我却无法回报以寸草之心;面对父母日渐佝偻的身躯,我也无力负担些许尘世的苦难,只有无语凝咽,只能做自己的茧,向生命的腹地,逃离。
逃离到别处的我,把亲情与乡愁绘成一轮明月,圆圆地悬挂在我心灵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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