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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乡名叫泊旺,是一个将近五百户的大村子。
我们梁家这个姓却是这个村的少姓人家,我小时候不过十几家。而且住得比较分散,平时难得聚在一起。除非是有大的红白喜事或者过年节,大家才会约在一起,或者是喝酒,或者是上坟祭祀,比如清明扫墓,阴历十月一,给先人的坟茔压纸——据说是这就算为先人们置办的御寒的被子了,因为冬天就要来了。小时候就觉得这事儿真不靠谱儿,那么几张巴掌大的纸片就能给人当铺盖?人也不是蛐蛐,真是糊弄老祖宗呢!
当然,最集中的还是过年,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长了。先是请年,除夕夜之前的下午,本家人一起来到坟地邀请逝去的先人们回家过年。那年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们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跟着国有叔去请年。我们的祖坟坐落在村东北的一道半坡上,虽然刺骨冷的寒风刮在人的脸上象刀子割得一样的生疼,但是,想到终于可以有机会燃放鞭炮了,大家一路上还是热情洋溢,打打闹闹的,连平时一贯严肃的国有叔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我们几个小孩里,除了我跟我二弟还有几个般大的小孩,唯一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是犍子哥,他是国庆大爹的二小子,他当时十四五岁,长的黑不溜秋,像一个没烤熟的土豆。犍子哥可是我们的偶像,因为他胆子大,比如,他几乎天天逃学,还有他身手敏捷——不管谁家的果树多高,院墙多陡,只要有成熟的瓜果梨枣,他都能搞到,还会很讲义气的分给我们几个。点子多,往往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整人的坏招儿。
当然,也有偶尔失手的时候,比如在学校闯祸被老师通告他家里人,或者是给人家摘瓜果梨枣的时候,被人家当场抓了现行,那就不妙了,他爹,也就是国庆大爹可是决不手软。这个一天到晚喝的说话都舌头短的男人,打孩子却是利索得很,他最常用的家什就是鞋底子,用他的话说这叫铁板炒肉,犍子哥常常被他炒得屁股开花儿。
那一天请年一切都进行的颇为顺利。大家在先人的坟前点起香火纸钱,然后安辈分叩拜,长辈在前,晚辈在后。完事儿,大家又把带来的鞭炮放了,天也渐渐黑下了来了。大家收拾东西要往回走,按照请年的规矩,人们要“念叨念叨”,国有叔对着先人们的坟茔说:“老爷爷老奶奶,请你们回家过年了!”
我们也跟着这样喊。
国有叔又念叨:“今年五谷丰登,收成好。请您们回家吃大米饽饽,油炸果子。”
我们还跟着念。可是犍子哥不念,他在把一只没响的二踢脚的纸壳扒开,露出里面的火药,然后用点燃的香头往上一戳,可是这火药烧的太快了,没等他的手挪开,就哧啦一下子喷出来了,把他的手指烧黑了一大块,他痛的嗷的一嗓子,我们都笑得差一点趴倒。
国有叔还在念叨:“今年猪羊满圈,请您们回去吃羊肉猪肉!”
还没等我们跟着念,犍子哥甩着手,没好气地说:“吃猪屎吧!”
我们这下子都笑的趴下了。国有叔照着他的屁股就狠狠的踹了一脚。
这个笑话后来传回村里,又有好事儿的人把它编成歇后语,说是犍子请年,吃猪屎。
请年回来以后,家里大人都把正间房后墙壁上挂着的族谱放下来,那上面是已故先人的名讳。底下放上牌位,摆上供品,点上香烛,盈盈的烛光里,那种浓浓的年味儿把每一个人都沉静在庄重的氛围之中。
这个时候,村庄的上空被各种的烟花爆竹点燃了,孩子们盼望一年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成串的小鞭炮噼啪噼啪的朗读着一家的幸福幸福宣言,这就是记忆中最幸福的年关。
翌日,天刚刚见亮,妈妈就把我们喊起来了,每人都有一身的新衣裳要换上——年年如此,都是她一夜未睡赶缝的,一身暂新的行头穿在身上,觉得走路都格外神气。按照约定,大家在犍子哥门口相聚,然后一起去本姓人家拜年。没想到,犍子哥的一身新衣服让我们大吃一惊,他家里由于国庆大妈有气管炎,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又加上国庆大爷天天喝喝酒,日子其实一直很紧巴。犍子哥一般的都是穿他哥哥姐姐穿不下的旧衣服,就连过年也没见过他穿新衣服,可是今天他却穿了一件挺刮厚实的条绒褂子!这在当时那个年代可是一般的乡下人穿不起的奢侈品。犍子哥告诉我们说,是他在城里的姑姑给他买的,不过,他说不喜欢,穿上去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爹说,要是放鞭炮烧了或者是弄污了,就剥他的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们首先来到的是十字口二爷爷家,他是我们本家辈分最老的两个老人。一帮孩子们齐大呼的问二爷爷二奶奶好,俩老人高兴的应和着,每人抓几块糖和一把炒花生揣在我们的衣兜里。照惯例我们开始给老人叩头。
领头的是犍子哥,他跪在老人们前面的一个蒲团上,一面叩头一面喊着:祝二爷二奶奶长命百岁,寿比南山……可就在此时出现了一个麻烦事,当他从蒲团站起身来时忽然发现膝盖下面粘到粘乎乎的东西,他用手一摸,又搁在鼻子下一闻,忽然破口大骂:哎呀,我x恁娘!
屋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二奶奶气咻咻的说,这个少教的孩子,怎么骂人呢?
“跪了我一手鸡屎酱!”犍子哥气急败坏地说。他把手一甩,坏了,又把鸡粪甩到自己的新衣服上了,我们出来赶紧用草垛上的雪帮他搓了搓,好不容易才擦掉了。
拜年完了以后,村里的秧歌锣鼓响了,我们小孩不怎么喜欢看秧歌,就在村里瞎晃悠。犍子哥兜里还有半盒火柴,他就教给抽烟,开始是抽墙上已经风干的南瓜秧,那东西掐一截,断面上竟然是细细的小孔,正好吸起来透气,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下午他又从家里偷出来旱烟和卷烟纸,我们抽了几口都不抽了,辣辣的,很苦,而且有些头晕。正在这时,冬米来了,那是个脑子有点欠火候的主儿,他看我们抽烟感到好奇。也过来跟犍子要烟抽,犍子哥看着他。嘴角忽然坏坏的一翘——我们知道他又有坏主意了,这是他使坏之前的表情。
他很大方的从兜里掏出一只卷好的旱烟,一边说,真巧啊!就剩下这一支了,来我给你点上!
哧啦,他划着了火柴。
“嗤……”当我还在吃惊的时候,冬民嘴里的烟就炸响了。那是一枚小鞭!冬民的嘴唇登时被炸的翻肿起来,黑乎乎的令人恐怖而滑稽。好在小鞭威力不大,没有太大的伤害。可怜的冬米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们都吓坏了,一下子都跑开了。犍子哥也害怕了,他远远的望着冬米的妈妈带着儿子上自己家去“找门子”知道这回乱子惹大了,也不敢回家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在河套里的冰上打陀螺。忽然听到村里有人大声的吆喝的声音——张结巴家起火了!大家快来救火啊!
果然,我们远远地就望见村中间有一股红红的火苗拔的老高,我们赶紧朝起火的地方跑来,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不少的人都担着水赶过去。
原来是张结巴家房后的一个麦秸垛烧着了。后来听说是几个小孩放炮仗不小心点着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恰巧发生了更加可怕的事儿,当时一阵风把一撮正在燃烧的麦秸草刮到不远处的房顶上,那正是王结巴的茅屋,房子上的茅草不一会儿就跟着烧起来了,人们一阵惊呼,可是又没有梯子,人上不去,眼看着火苗儿向四周扩散。
忽然,有人喊,那是谁?上去了!我一看吓了一跳,那不是犍子哥吗?他象一只灵巧的猴子,从一颗大槐树上纵身跳上张结巴邻近的房子,又从屋脊上跑到张结巴家的房子上,他走到失火的地方犹豫了一下,忽然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就用这条绒衣裳抽打正在燃烧的火苗,可是这效果不是很好,刚刚抽打死又活了,并且继续蔓延。
犍子哥忽然把衣服扔到地上,他指着下面的水桶比划了一下,人们明白了,赶紧把他的衣服浸到水里,又用长棍子给他甩上去。同时,大家也效仿他纷纷把自己的衣服,家里的被褥浸湿,正好找到的梯子也到了,几个年轻人上去用湿的衣物一阵扑打,不一会,火就被扑灭了。
犍子哥拎着他的那件被烧的到处是窟窿的新衣服下来了,他的眉毛和前面的头发都被烤焦了,眼睛也肿的通红。大伙儿呼啦一下子围上来:好小子,犍子你真有能耐啊!
张结巴走过来一下子抱住他;犍子啊,你救……救了我们……一,一家了,要不然,这个年我们去哪里……啊过啊!
大概是一辈子也不曾遇到如此的赞美与礼遇,犍子哥羞得手足无措,他也不说话,挤出人群来往家走,一大群人跟在后面。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一行人回到他家的时候,酒后睡了一觉的国庆大爹刚刚起来,他揉着腥松的睡眼看到一拨人从门外走进来,他的儿子拎着那件烧的黑乎乎的新衣服,就走出来瞪着自己的儿子:又怎么了?做什么祸了?啊,你的衣服?说,这是怎么了?
大家赶紧过来解释,张结巴过来拉着国庆当爹的手:大叔啊,犍子兄弟可……可了不得啊!
我家房子……着,着火了……
什么?这小子给你家点上火了?还没等结巴说完国庆大爹就回头四处踅摸家什:反了,反了这个兔崽子,还敢给人点火,下一步就能杀人了是吧!
他从院墙跟上操起一根挑水的扁担:你这小子我今天要把你交代了!留着你也是祸害!
他刚刚举起的扁担被张结巴挡住了。我赶忙说;大爹啊,犍子哥不是放火,他是帮结巴哥哥救火了!
大爹一下子愣住了。老半天,他才笑着用手戳了儿子脑袋一下:好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呢,嘿嘿。
没想到,犍子哥“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是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他哭,即使他被大爹抽鞋底子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可是今天,他哭的真是酣畅淋漓。
那些天里,犍子哥就这样成了村里面的英雄,他走到哪里都是人们尊敬的目光。可是,好景不长。几天之后的下晚,他带着我们去邻村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他忽然有了一个有趣的创意:我们把村道两旁的所有正在沉睡的人家的院门都从门外扣上了。第二天早上,人们只能从院墙爬出来开门了。
这一次东窗事发,我的屁股上也烙印了妈妈条帚疙瘩的呵斥。听说犍子哥的屁股被大爹铁板炒肉炒糊了,躺在炕上两天不能出门。
那个年关过的真是惊心动魄,永生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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