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 赵娃儿死了二十多年了,至今小镇人还常常说起他。说起他时,总要用食指和中指比划个剪刀状,说一声“偷哥”。 说赵娃儿是偷哥,可谁也不知他偷过哪里,更不用说抓到过现场了,派出所没有挂过号,历次运动没找他的麻烦。他每年要离开小镇两三次,出去就是十来天。 小镇人犯着嘀咕,赵娃儿刚解放时来镇上,来时才二十郎当岁,是个瘸子,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是个谜。他在镇上生活了三十多年,一样工作不做,生活从哪儿来呢?每年出门几次,不是去偷,又是去干啥子? 空口说出来的都是白话,无凭无据,哪个又敢把他咋子,政府都不过问。 赵娃儿住在茶馆楼上。茶馆是个大堂,九张木桌和几十把竹椅,十分陈旧。最里面的角落处,放一架活动的木梯,爬木梯上去,就是他的住处。他一直单身,也没开锅火,茶馆有开水,可供他饮水和洗刷,对门有馆子,是他吃饭的地方,国家供应的副食品,都是买来在馆子里加工的。 赵娃儿虽说生活不愁,但不富裕,免强维持温饱。不赌钱,也不爱看电影看戏,只爱喝酒,不在饭馆喝,不在茶馆喝,也不和别人一起喝。就在他的楼上,买一些生花生下酒,个人自斟自酌。洒喝不多,从没醉过。 他是真正的孤人,没有任何亲戚。山区重亲情,人们相互爱认亲,唯他不和人攀亲,有姓赵的叫他叔什么的,他也答应,可也没把别人当亲戚。没有朋友,几十年不和哪个人特交好,也没和哪个人恶过口,不在人前人后说别人的长短。对人都好,见人说活无论言高语低,都“嘿嘿”地笑两声,随便哪家有大盘小事,都要去帮忙。 赵娃儿偷哥的名声也不是无中生有,几件与他有关的事情,就让他偷哥的形象在小镇人们的心中根深蒂固了。 有一年供销社来了一批新布,有蓝卡奇,赵娃儿早就想做一条新裤子,他的两条裤子补了多次,实在不能穿了。 供销社门前排了长长的队伍。赵娃儿排到柜台前,售货员看了他一眼,说赵娃儿,你一个单个子人,扯啥子布嘛,又不说姑娘成家,让那些娃儿多的人家买。赵娃儿一听,瞬间脸阴了一下,接着是他惯常的“嘿嘿”,什么也没说,离开了柜台。 赵娃儿没有走远,靠着供销社的大门柱站着,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售货员突然惊叫:“我的钱呐?我的布票呐?” 人群躁动起来:“你的钱和布票不是一直放在抽屉里的吗?也没有人进来呀,咋会不在了呢?再找找。” 售货员急得不得了,说话带了哭声:“就放在抽屉里,我刚才还看见,钱和票都在,这一下打开就啥子都没得了,还有一张出库单也不在了,我也没放别处呀。” 赵娃儿站在那里,任里面闹翻了天,脸上毫无表情,他动都没动一下,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售货员翻箱倒柜的找,没有一点踪影。柜台较高,也很宽,人不进去拿不着,卖布这边只有他一个售货员,没有其它人来过,况且那么多人在,任何强盗飞贼都无法盗取。 一个老头伏在柜台上,看着售货员,右手翘起大拇指从肩上往后指着大门口的赵娃儿,嘴巴几歪歪,眼睛几眨眨,下颔几点点,售货员立即明白,人们也明白,全部回过头来,看着赵娃儿。他还是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看人的眼睛,没有一点神。 售货员来到他面前,苦笑着脸:“赵大哥,刚才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要扯多少布,我给你留着呢。” 赵娃儿“嘿嘿”两声:“算了算了,我一个人,穿啥子衣裳,又不说姑娘成家,你还是卖给那些家头人多的吧。”显然话里有气。 “赵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让你多等一会儿。快来,我把布扯给你。”售货员往里拉赵娃儿的手。 “别装模作样的,你是不是怀疑我偷了你的钱。” “没有没有,咋个嘛也不会怀疑你噻,你一直站在大门口,动都没动,隔那么远,人些都看到得。我的钱不在了是事实,可咋个都怀疑不到你身上嘛。我知道你是个细心的人,你要愿意,就帮我找一下,万一找着了,我真感谢你呀。来,我先把布扯给你。” “你再好好找一下,是不是记错了放的地方。” “我到处都找遍了,硬是没有,赵大哥,你帮我找找嘛。”售货员见赵娃儿的话有点意思,似乎看到了希望。 “那件挂在货柜钉子上的衣服,你看在那包包头没有?” “那件衣服挂了几天了,动都没去动过。” “你去看一下嘛,说不定你记错了,还真的放在里面了呢?” 售票员急步回到柜圈里,随手在挂着的衣服外面捏了一下,发现有异常,翻开来,当天卖的钱、布票全在,一分钱不少,一寸布票不差,布料出库单也在。 这时,供销社已围了很多人,全都惊奇起来,回转身来,才发现赵娃儿早已走了。事后,售货员打了两斤酒送赵娃儿,可他说什么也不要,连送几次,赵娃儿就发火:“我只是看你没找那件衣裳的包包,才让你去看一下的,这这样做,难道真的以为是我偷的。”售货员只好拿着酒走了。 食品经营站久没卖肉,那天杀了两头猪,人们很早就排起长队。赵娃儿也去买肉。也活该有事,刚出门就碰到卖肉的祝师傅,祝师傅拿着割肉的刀、挂肉的铁链环和拴肉的草绳,赵娃儿本是好心,看他的东西重,要帮他拿。祝师傅天生一股傲气,那个年头的买肉师傅确实吃香,到哪都有人巴结。他看了赵娃儿一眼,趾高气扬地说:“哪个要你帮我拿,再拿我也不会开后门卖肉给你。”赵娃儿很尴尬,但没有生气,“嘿嘿”地笑了两声便退一边去了。 经营站的院坝头有好几十人,祝师傅来了,人们拥塞在卖肉的窗前,有不守规矩卡位子的,遭到一顿臭骂,吵闹声一片。这时,赵娃儿来了,提了一杆称,站在售肉窗口对面的坎子上,高声地说:“大家都不要挤,今天肉多,保证全部都买得,而且祝师傅公平,不耍称杆子。我这把称是市管会的公平称,你们割好肉后拿来称。” 怪事出来了,第一个割肉的把肉拿到公平称来称,少了二两,接着一连十多人都少二两。人们不干了,要求补足,祝师傅把这些肉放回他的称上称,每块肉都少了二两。有一块他还故意多称一点,结果也少二两。赵娃儿的名声已是久有耳闻,知道早上言语得罪了他,要和自己过不去。但赵娃儿的做法并没错,肉少了二肉,惹起群众的不满。祝师傅停止卖肉,到赵娃儿跟前,收起了平时的傲慢,不断地说好话赔礼道歉,并割了一块肉,放在赵娃儿手里,说是他私人送的。 赵娃把肉还了他,说:“我不要,今天我也不割肉,我只要你公平地卖,不能克扣群众。”又说:“这是市管会的称,一会你拿去还,我要走了,我不是来割肉的。”说过后就离开了经营站。 又开始卖肉,人们再把肉拿到公平称上去称,就没再少。肉卖完后,祝师傅结帐,钱票都不差。 范区长是苗族,在当地做了很多实事,深受老百姓的拥护。那年省上组织参观大寨,先在地区集中学习三天。第一天范区长在街上被小偷掏了钱包,里面有三百多元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少的数目,大约相当于范区长大半年的工资。范区长很着急,在派出所报了案,因为没有任何线索,无法立即清回来,备了案,等候侦破。 范区长十分懊恼,一个人在街走。他家在农村,孩子多,上面还有老人。三百元是在单位借的出差费,失盗了是要还的,要从工资里扣,他的工资每月只有四十多元,要扣很久才能扣清,一家老小怎么办。正在这时候,恰好碰到赵娃儿,开始范区长并没在意,相互问候了几句,等赵娃儿转身走后,他才想起听到过的传闻。连忙把赵娃儿喊着,说了他被盗的事情,赵娃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个朋友,在这城里比较熟,我帮你去问一下。 第二天晚饭后,赵娃儿按范区长给他的地址,在招待所找到他,把失盗的钱包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十元五元面值的三百多元钱,一分不少,三十斤粮票也没差,把范区长乐坏了,也惊呆了,如果不是他亲身经历,说什么也不相信。 范区长拿二十元钱给赵娃儿,说是感谢他,赵娃儿说什么也不要,把钱放在桌上就走了。范区长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是个厚道人,知道在阶线斗争为纲的年代,如果别人知道赵娃儿清回了钱包,势必怀疑他和小偷是一伙的,弄到派出所去,吃不了兜着的走。赵娃儿帮他,也冒了极大的风险,他对赵娃儿充满着感激。 赵娃儿的婚姻,在小镇也是个谜。赵娃儿虽说是个瘸子,可长得仪表堂堂,络腮胡子很有阳刚之气。有人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一口回绝,也不说个理由。包谷祠的邹氏,死了丈夫成了寡妇,一人带俩孩子特艰难,一心相和他成亲,托了几回媒人来说,他都不干。后来邹氏亲自出马,到茶馆里请他去帮忙杀兔子,赵娃儿去了,杀完兔子就要走,邹氏强留他吃兔子肉,他挣脱就跑,边跑边用手在鼻子前扇着,口里连说兔子屎臭得很。从那以后,他再不帮她杀兔子了。 他好象对女人没有兴趣,平时对街上的姑娘大嫂都不正眼看一下,也不和女人开玩笑。女人们很敏感,背后说他不象个男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早晨,赵娃儿从茶馆出来,神色很慌张,眼里充着血。不和人说话,上街下街地走,街背后的垃圾场被他翻了个遍,象是在找什么东西。有人问他,他也承认,说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被盗了,问是什么,他又不说。找了几天,脸都成了土灰色,晚上跟茶馆章老板说了一句“怕是那边有人来了”后,上楼睡觉。第二天上午,章老板见他迟迟没下楼来,楼上悄无声息,喊又不应,上楼去看,发现他在房梁上吊死了。 街坊邻居凑了钱,买了棺材,热热闹闹地把他葬了。 过了一阵,为他裹尸的刘老歪,说了个惊人的秘密,赵娃儿的大腿根部,有一条很长很深的刀疤,男人的命根儿也只有半截。 又过了一阵,有人说赵娃儿被盗的东西找到了,是一个笔记本,只有几页,画的是一些线条,线条上有箭头,还有一些圈,圈里是数字,没人能看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