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棠心结 于 2010-8-7 07:30 编辑
如果说早八晚五的城市生活是奔放铿锵的迈克摇滚的话,那么乡村生活就是舒展开阔的经典名乐《化蝶》,一味的缓慢,一味的率真。 ——题记
红日初升,成群的土鸡们从树杈上、笆篱里,一窝风似地冲向庭院,扑抢着地上的食粮。不慌不忙的大黄狗摇着硕大的屁股从窝着爬出来,两条前腿儿向下伸到极致,一个无比舒服的懒腰驱散了那些五彩斑谰的梦魇,收脚,抖耳,甩头,再向天响亮地 “汪汪”几声,其实它也不过是例行公事似地表明自己的存在,哪晓得,一声咒骂,夹带着一只鞋子从屋子里扔出——鸡飞,狗跳,须臾,一切复然。豆腐和油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整个村子弥漫着一些淡淡的香气,街道上的雾蔼开始慢慢散尽,村庄的一天开始了。
男人和孩子一边草草拨拉着前晚的剩饭,一边轻声数落着婆姨们的疏懒,哪容得申辩?都急匆匆赶场去了。做工的和上学的一走,依旧睡眼朦惺的女人们,趿拉着鞋子,头发也不挽,慢吞吞去倒夜桶,其实心里无不恨恨地想:这些个讨债鬼,就知道催,催,催!催得老娘心慌意乱——忙不迭站住脚长“嘘”它一口气!忽然有点儿感伤:人啊,活这辈子真不容易,什么时候能活到王公,张婆那样,也算是八辈子修来的。
王公和张婆是村庄里的人瑞,王公九十三,张婆八十九,两个老寿星活到这个年纪,除了有点耳聋眼花,体格那还是相当的好,最难得的是心里都明白,不糊涂。王公住村东头,张婆住村西头,只要天气晴和,太阳好好的,不是你拿个马扎蹭到东头,就是她拿个马扎蹭到西头,到墙根儿下一坐就是半天,也不怎么说话,反正说也听不到,一人抱个拐棍儿,坐的距离差不多正隔这一拐之远。老了容易犯困,晚辈们在脸前过来过去,经常看到两人在那儿仰着脸儿,张着嘴,冲着太阳瞌睡,到底是睡不实,一会儿这个伸拐杖捅捅那个,那个再回拐捅捅这个——放心了,在啊!
正所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提起王公和张婆的事儿实在让人心酸。年轻的时候,王张两家是邻居,王公和张婆的男人是发小儿,两人好到一个炕上睡,一个碗里吃,一个富户家打短儿,形影不离,从来不拆帮儿。王公大两岁,先娶了媳妇儿,当嫂子的看着邻家小叔子二十多了也没个人提亲,就急着忙给操扯了一个,就是后来的张婆。那年雪大,王公赶了地主皮家的大车,来回八十里把张婆给接来,害得王公手脚从那时落下了冻疮,可他看着小夫妻跟金童玉女一样,心里那个替兄弟乐啊。那时候世道不好,日本鬼子和土匪轮番到村里祸害,四三年,张婆的男人去赶宛镇大集被鬼子给抓了壮丁,从此音信全无,张婆带着三个儿子几乎哭瞎了双眼,这日子可怎么过呢?上有老,下有小,幸好,有王公两口子实心实意地帮衬着,捱到四九年,村上来了个解放干部,交给张婆一双布鞋和几块光洋,说张婆的男人随国民党部队刚投诚过来就死在了淮海战场,光荣了!张婆眼泪早就哭干了,当时腰一挺,死了过去。
寡妇的日子不好过,这年轻的寡妇就更不好过,张婆年轻的时候模样俊俏,风言风语招了不少。王公的女人是个了不起的婆姨,心胸宽广,天性淳厚,虽然丈夫因为帮张婆招了不少非议来,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她相信自己的男人不是那种人,反正不能看着兄弟媳妇一家饿死、难死。有时看出男人心里长草,她还特意支派他去给张婆干活儿——挑水,劈柴这是小事儿,种地就随手把张婆的一起种了,感动地张婆几次给王公两口子下跪。世事难料,刚解放两年,王公的女人因为生孩子大出血,没了,给王公留下二子一女,两口子那么好,王公能受得了吗?整整一年,天天三更半夜去和女人的坟头儿说话,哭到明,醉到明,本来还算齐整的日子一下没了主心骨。
张婆的男人过世后,不是没想过走路,可是公婆多病,孩子小,不忍啊!带着孩子吧,谁又会接手这些拖油瓶呢?王公的遭遇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帮不了别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王公出门儿,她就把几个孩子喊过来,有口干的就吃口干的,有口稀就喝口稀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好心人把两家往一起搓和,王公和张婆这心里不禁同时一动,当初王公的女人在的时候,两人也没想过啥歪念头,那时又兵荒马乱,也顾不上,可是现在……,两人再见面就觉得自然不自然地会脸红,不敢抬头看对方,就是一起干农活儿,王公也从来不敢单独和张婆在一起,两人是什么性情当然心里都跟明镜儿一样,隐隐约约的就开始惦记起对方来,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男女的事儿怎么会不想?
老天弄人。开始时有人提亲,是王公死活不肯,他没上过什么学,可三国、水浒、三侠五义的评书没少听,所谓“朋友妻,不可欺”,他哪能做这“禽兽不如”的事儿?可是让他找别人,心里又放不进去,眼前一晃一晃都是张婆的影子,而且哪个女人会肯屈身来伺候他们爷几个?一拖就是五六年,架不住好心人的劝解,王公的心里活了,张婆也一直等着,就在他们想谈婚论嫁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都说千算万算,人算不如天算,六零年出现的两件事儿让两人抱憾终生。张婆的大儿受了恶人的挑拨,愣说当年他爹被抓壮丁是王公告的鬼子炮楼儿,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王公是个闷葫芦,孩子们都在他手底下长大,他不相信他们能搞出什么事情,还小呢!哪想到一天晚上王公出门办事儿,让人路上打了闷棍,公安一调查,竟是张婆的大儿,直接给抓走了。王公在炕上躺了半月,心里这个堵啊,他不相信!兄弟的娃儿跟他的娃儿从来就没分过亲疏,没想到……,那些天两家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王家的孩子要找张家的报仇,整天剑拔弩张,没等葫芦按下,瓢又浮了起来,原来王公的女儿和张婆的二儿暗地里相好,一看两家结了仇,自己的事儿恐怕更没希望了,一合计,找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私奔了!
后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误会消除,两家给那对“有伤风化”却又“革命到底”的小儿女办了婚事儿,造化无常,原来的“准夫妻”转眼成了正儿八经的儿女亲家,好是好,两人的心也一下沉到了万丈深渊。他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苦人儿,还没开明到为了结合不顾一切,而且儿女们的阻力空前大了起来,成又成不了,放又放不下,再后来文革十年,风风雨雨,哪还敢想这事儿?转眼四十年过去,那一缕悠悠的情愫就深深地埋到了彼此的心里,再也没有人提及过。
人到暮年,勇气突然间膨胀了起来,尤其是最近五六年,两人知道将不久于人世,虽然搬离了老宅,却蹒蹒跚跚地总凑到一起,反而可以朝夕相处——儿孙们看着两位老祖宗这样还能说些什么呢?往事依稀,他们不易啊!凑就凑吧,就是搬到一起,哪个敢说个“不”字?看到这里,没有人能够笑得出,一段从来也没有轰轰烈烈过的爱情,在苦难的岁月里浸泡了那么久,却比那些海誓山盟更来得令人梦绕魂牵!
夕阳西下,一群群老雀儿围着老槐树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不是这个挤飞了那个,就是那个挤飞了这个。男人们放工了,孩子们放学了,村庄里重新喧闹起来,不时有女人尖利的骂声响起:“***,你个挨千刀的,我让你捎的香水,你又给哪个狐狸精送去了?”“你个小私孩子,你八叔看你进了网吧,你说,你到底去没去?我的个天儿啊,我可怎么过哟……”张婆又是一觉醒来,看看天色将晚,拿拐棍捅捅旁边别边的王公,大声说:“走喽!”王公的口水在白胡子上淅淅沥沥,也伸伸拐杖,梦呓般地说:“我兄弟说他过得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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