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云直上 于 2011-1-1 11:52 编辑
几天以来,在西北风牛吼一般的呼啸之中,这个冬天最后的一抹缱绻与暧昧终于云散烟消,太阳变成了一支响箭,正在季节的弦上飞驰而去,离眼前的一切越来越远。忽然有了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也精疲力竭地想伸出手去抓住什么,可你要抓住什么呢?是太阳,是温暖,抑或是这个冬天离弦而去的缱绻与暧昧?我回答不出来,心里的情绪就沉沉地坠着,放不下。
我曾问过一个朋友,问他生活中除了文字,还会在意什么?他几乎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虽然我看不到),似乎是我问了一个很意外,很让人张掉下巴的问题,其实,这就是我的形而上的坏习惯,总喜欢先入为主,总是把自己的一些认知想当然地加诸于人,以致于常常陷到自己制造的沼泽里走不出来,这让我把自己归结为屡教不改的唯心者。我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很夸张地伸着(当然,他也看不到),定了定心神,又问他:那么,还有什么呢?他一定干干净净的笑了下,说:其实文字只是我们生活中的一根筷子——看了吧,连拐杖都算不上呢。然后,他换了一种非常忧郁且难以琢磨的口气,悠悠地对我说:文字就是一根筷子嘛,有它,你吃饭,没有它,你依旧会吃饭,何况是一根,你可以找到第二根,第三根。我开始有些领悟,尽管我本是个十分鲁钝的人,记得上学时,别人花五花钟背过的东西,我需要半个小时,最雷人的一次用了整整一个下午,当然那个下午我花了许多时间在看云,云在天上跑,多么寂寞呢。
我对朋友莫名其妙地佩服起来,虽然这种佩服是一贯便有的,但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我想这时的眼神一定是充满了崇敬与羡慕。那么,我说,文字岂不是也可以比作一只青花的碗,一只从我们脚下跑来跑去的小狗,一条我们可以捞起来又放下的鱼儿,一只蜜蜂,一片云(是不是我当年看过的那朵呢)?朋友一定笑得眯起了眼睛,他夸我真聪明,简直赶上喜羊羊了,我也笑,虽然我并没有想过要超过喜羊羊。哦,你平时还有些什么爱好呢?我是说可以和文字一样喜爱,爱——懂吗?我依旧执着地刨根问底。朋友沉默着半天,他说他接了个电话,他于是继续耐心地给我讲:我呢,是一个生活很随意的人,这你从我的诗里,文里,就能看出来。我喜欢得很多,像下棋,在一只玲玲珑珑的小马扎上,我可以坐上一个上午,有时冷,有时热,有时很舒服,尽管无论冷啊,热啊,舒服啊,我都下不过人家,可我喜欢啊;像写字,你知道,我的字是很难看的,我也知道纵使再怎么努力,我还是写不好,还是像一只蟋蟀爬过——你不要笑,蟋蟀其实最喜欢爬的,只是危机感才让它无奈地跳啊,跳啊——我还是喜欢写下去,因为我喜欢墨的清香;再有,我还喜欢酿酒,酿那种江南的糯米酒,放上酒曲,如果太酸呢,我就多放糖,如果再不成,我就当米饭吃掉——这回轮到我笑了,虽然我怕是笑得很难看,就像一扇关了许久的门,就是打开,也一定落下许多尘埃,可我还是笑了。与尘埃有什么关系呢——这明明是我在臆想的东西,但朋友分明又在说:文字啊,不仅可以比作一根筷子,一只碗,一只小狗,一条鱼儿,一只蜜蜂,一片云,还可以比作很多,再比如一些尘埃中的花——这次我一起沉默了下来,灯在头顶上嘿嘿地笑着。
“那些尘埃中的花”,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我已经许多次看到、听到、想到这句话,它甚至已经在我心底慢慢扎下了根去,慢慢长成一棵树,上抵瑶台,下涉幽泉,无比地繁茂着,生长着,也让我无比地疼痛着。这个炫丽而凄美的句子,会让我想起许多东西,许多不着边际的奇怪的人或事,我太喜欢它的冷艳,这让我想起那个吟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走向法场的鱼玄机,想起那个写着“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凄然老去的李清照,想起那个唱着“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纵身火海的李莫愁,想起黛玉在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泪雨纷飞中黯然地葬花。其实,以花喻人,又何必是女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柳三变,“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之纳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之弘一大师,而花一定要怯懦,一定要萎靡么?那些离我们远去的英雄,在历史的夕阳之下,是多么灿烂地盛开过呢?“风萧萧兮易水寒”,有荆轲刺秦;“力拔山河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有霸王别姬;还有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赤壁之下苦苦挣扎过的老东坡,他们都曾经独领了一个时代的风骚,可是他们无奈地凋落了,化成了尘埃下一朵朵小花,枯萎,孑孓,碎骨粉身,如风散去。
这个过程,在这个院子里,在这个秋天,我曾真真切切地目睹着。岳母在夏初,或者更早的时候,在西边的小墙下用手撬开两行青砖,我问她做什么,她说从家里带来几颗丝瓜籽,我说在这儿,孤伶伶的,一到下午阳光都不见,怕是结不了瓜的。岳母坚持着,她说就是看看青,看看花儿也好,不然这个院子里,白日青天,地上干净得像脸,多难看啊,我遂不管。老人抱着一腔热忱,把瓜籽投了下去,浇水,施肥,不到几天,那些嫩嫩的小芽儿就顶破了桎梏,十分顽皮地探出头来,她们在看什么呢?天上有云,阳光暖暖,就是蝴蝶还不曾来,因为她们还没开花呢,当然她们对我们是不会怨恨的,有她们前生的茫茫的时空里,岂独是我一人在轻视、在冷眼呢?她们笑了,她们说会与这个世界一个交待。之后,整日里的风浩浩荡荡地吹着,小院里的人匆匆忙忙地走着,惟有岳母会不时来看看她们,说说心里话。一场雨来了,一根蔓子爬上墙头了,一朵小黄花茸茸地开了,一只蝴蝶迷路了——她以为误撞进了谁家的后花园,她羞羞答答地飞舞着。某个月上中天的夜晚,推门到院子里寻些清凉,我终于再也不能忽略那一墙的花山花海,刹那之间,连空气都香甜起来,忍不住走上前去俯下身子,忘情地嗅着,听着,说着,她们咯咯地笑了,不然为什么会花枝乱颤呢?她们就那么嘻嘻哈哈地开着,过了一夏,直到中秋,我说,冷了,你们怕吗?冷吗?会离我而去吗?她们豁达地点了点头,然后望着天上的月亮,含笑不语。落了,一朵,两朵,三朵,直到瓜蔓赤裸成深秋的几根手指,麻雀落上去,窸窸窣窣,像极老人的喘,可明明还有一朵小花藏在檐下的角落里。
三九之后,冰天雪地,天上的云都冻得透出青肿,太阳也不好好说话,一天天就是懒洋洋地敷衍着,总像恨不能升起来,快点撞下西海,到被窝着去烘火。我从院门外带着一身风尘走进院里,放下车子,一只手套一只手套脱下来,放在嘴边用力地呵着,那些花呢?我忽又想起来,那些花呢?小墙下,是一小块裸露的土地,松动的那些牙齿早就脱落——枝枝蔓蔓,后来都被岳母带着两个孩子慢条斯理地拽下,送到西塘的喉咙中去了,只有那些花,谁也带不走,变成尘埃,深入地下。那些尘埃中的花啊,朋友一语点醒了我这个日日夜夜在懵懂中度世的人。你的小说还要写吗?朋友问我时,我还沉浸在关于那些花的尘埃里——要写的,抬起头,电脑在嗡嗡地说着梦话。是的,要写的,三年以来,从我走近文字的那一刻起,曾有许多朋友建议我写个长篇,可总是有些怕,有些忐忑,不想为了写而写,况且只要一提到写长篇,我就仿佛看到路遥蓬发垢面地徘徊在小旅馆里,他嘴上的溃疡已经很重,他的痔疮已经到了令他坐卧不安,彻夜难眠的地步,可他还要写,还要去查阅浩如烟海的资料,还要去村庄里去体验生活,而最后他让我恨恨起来,他受了那么多苦,少平受了那么苦,他却残忍地把晓霞写成了一朵尘埃中凋零的花,我与少平一起哭泣过,可路遥也是痛苦的,在世上不冷不热地开了那么些年,他也跌落尘埃,随晓霞去了,我终于再也恨不起来。我终于动手写一个长篇,写江小白孤苦的人生,一夜一夜,等眼前的喧嚣暗暗消散,我才披上大衣(夜多么冷啊),用麻木的手指一下一下把小白的爱与恨,乐与苦,清清白白打到WORD中去,我太了解他,我确确不愿让他走得太快,有些痛可以用时间稀释,会慢慢冲淡,所以写一章就会停下几天,让小白歇歇脚,喘口气,路还长着呢——可是还有什么理由我要剥夺小白的余生呢?我要写,何况还有一个对于朋友的承诺,虽然也许他已经匆忙离去,可说过的话,是要算数的。
小白会不会死?我还没有想好,反正我还活着,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想,其实他终是要死的,这是自然规律,我并不能裁判,只是有些话我还没有和他好好说说,我们一起往下走。已经写好的五章,虽然没有人会去想它们,可还是要写下去,直到写完,关于江小白的那些日子,要有一个了局,不管他生还是死。
几天前,妻买回几棵不知名的竹子,我问过什么名字,却在不经意忘掉了,也不愿再问,省得她抱怨我老得如此痴情。就说那竹子吧,长长的足有1米,都插在一个大玻璃瓶里,差不多三十公分的样子,每日放在里屋的窗台上,等待与阳光邂逅。竹子是好竹,但看她们都是被齐齐的斩断,站在澄澈的冷水里,她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呢?她们开过花吗?开过,或者没有开过,都不重要,反正最后的归宿都是尘埃。不禁笑了笑,谁能说尘埃就是烟灭灰飞呢?谁说尘埃就是永不超生呢?她们此时见我,即如以后不见,依然见过我,我们终会相遇在尘埃,永不离弃——“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那些尘埃里的花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