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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泥絮阁管淑珍 于 2010-4-7 11:39 编辑
一本书的际遇
八十年代的时候,天津古文化街举办了一些有关国学的培训班,我参加了诗词班的学习。老师岁数很大,讲得极好。我有笔记,记录着老师对诗词的文本分析,可惜这笔记后来都丢失了。当时,我记得老师特别讲了“斜倚熏笼坐到明”、“双袖龙钟泪不干”几句,讲得生动细致,因此,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老师的作业我都按时完成了,有两首七言绝句受到老师的表扬,一首是写“赤壁之战”的感悟,一首是写个人身世,可惜这两首诗我没有保存下来。我特别记得老师为我修改“熹微”二字的细节,因为印象深刻,所以,我写旧体诗,一般只会写七言绝句。
当时老师讲课用的是喻守真编注的《唐诗三百首详析》(中华书局1957年版),我没有这本书,我所用的是我花一元五角五分买的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的《新选唐诗三百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当老师讲到某一首诗,让同学们打开某某页的时候,我只好做笔记,有一天,坐在我侧边的一列课桌前的小伙子将他的《唐诗三百首详析》递过来,老师正讲课,他不便说话,就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将书递给我。这么说,他一直观察到我没有这本书哟。他好像有书没书都无所谓的样子,只是袖着手听课。
下课后,我将书还给他,他说:“放在你那里吧,不然,咱们俩一起看。”我到东马路坐24路公共汽车,他送我到车站。冬天,我穿紫色防寒服,是我姐姐的衣服,因为紧张,用围巾捂着嘴。最近听《小镇姑娘》这首歌,觉得很像我当时的样子,说句话都别扭半天,一点也不能做到落落大方。他跟当时许多年轻人一样穿着军大衣,在路灯下,我看得清他小眼睛里的和善的笑意,和鼻翼的雀斑,我想,他跟我一样有雀斑。24路来了,还是那种长长的中间有汽囊的大公共,我上了车,找到座位,向外面看时,发现他骑着自行车跟着24路。我在西北角下车时,他跟上来,问我住哪里,我没有告诉他,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女孩子警惕性都很高。
到了我家附近了,我不再向前走了,于是,他跟我说谈恋爱交朋友的事,我不知为什么说了一句我有男朋友。他的那种神情就像是风雪天里人们从热屋子出来的感觉吧,我心里也感觉很空洞。当时我真没有男朋友,但是,我还不想谈恋爱,或者说,恰恰是他上课时有书无书无所谓的态度使我无法跟他谈恋爱吧,我说不清。女人心,海底针,有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我说:“我把你的那本书还给你吧。”他说:“不,留个纪念吧,我在箱包厂上班,我叫什么什么,以后有事找我。”他要走了,我说:“那好,我把我这本《唐诗三百首详析》送给你吧。”他犹豫一下,说:“好吧。”好像他收下我的书只是为了不伤我的面子,看起来,他十分懂得我爱书的心理。
以后,我就不再去上课了。以后,几十年过去了。我不记得这个人的长相和姓名,可是,我记得,我有一本书在他手中。我的书一般不愿借给人,有些人借书不还,我很生气,但是,我用这本书换了人家一本书,那是另当别论了。
前两天,我去转旧书摊,无意中看见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的《新选唐诗三百首》,我想,难道这就是我当年送给他的那本书,他在打扫房间时当废品卖掉,然后流落到旧书摊的?我打开看一看,上面没有我的笔迹。我在那本书的扉页上写着名字和买书的日期,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我在那本书的许多页记有读后感想,这本书也没有。这不是我当年送给他的那本书。可是,我还是花十二元的价钱把它买了下来。人有了一些年纪之后,旧事往往比新事更清晰,我记着这本书和这件事,我珍惜这种纯洁而短暂的友谊,因为它是建立在别人对我的尊重基础上的。
我为人处世的原则:与人相处都是淡淡的,但最终都是结善缘的。结善缘的一个基础就是相互尊重,且保持距离,没有经济上身体上人际关系上过多的纠缠不清的麻烦。
我把这本《新选唐诗三百首》买回来,总想着十几岁时花一元五角五分买它的情景,想着我在闲暇时慷慨激昂地诵读它的情景,想着年轻时热血沸腾地写诗写小说的情景,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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