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县城二百多里的梨树沟,是我的老家。我们一大家子人从那里搬出来有多少年了我记不清了。叔伯哥总打电话来让我们回去聚聚,我总是搪塞说单位上事太多脱不了身婉拒了他。叔伯哥也不好勉强,他从我的语气里似乎能揣摩到一些隐藏在我内心的拒绝的理由。是的,我不想回去,是因为小静儿总在那里守望着我。我愧对她那孤零零的坟冢,我怕尘封多年的往事变成把把利刃割刺着我的心,让我沉湎在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不能自拔。
忽然有一天,叔伯哥来电话说,小静下葬的南山要建造一座化工厂,因此葬在那里的坟冢都要迁走。因为小静的家人已经搬走多年杳无音讯,而逾期未迁的坟是要按无主坟处理的,所以叔伯哥想到了我,他知道我和小静毕竟好过一回。
第二天,我便坐上了回老家的大客车。天气很坏,阴雨绵绵,使人的心情也变得压抑起来。细密的雨点悄然打在车窗上,倾刻间汇聚成滴滴水流滑落下来,把外面的景物渲染得模糊而空濛。
我记得离开梨树沟的那年,全是土路,而且路面坎坷不平,我们是一路颠簸着离开老家的,而如今已经是蜿蜒平坦的柏油马路了,平坦得可以听得到车轮溅着雨水均匀的唰唰声。
不知不觉中,我复杂的思绪渐渐地变得舒缓,那雨声和汽车内的温暖让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冥冥中,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在我的记深处逐渐清晰,是小静儿。
记不得在什么时候小静开始注意我,那时感觉她总在我不远不近的地方。我每次与伙伴玩耍的时候总有她在。那次傍晚捉迷藏,当我小心谨慎地潜入一个旧房子的一角而洋洋得意时,不知何时小静儿却悄然地躲在了我的身后。我发现她的时候,却在黑暗里看到了她那双闪着幸福光芒的眼神,她欲说什么,我马上伸手打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不要作声而暴露了我们的蒇身之所。她则小心翼翼地也蹲在了我的身后。我们屏住呼吸,生怕哪一个不经意的差错,而让我们输掉游戏。也许我们俩躲藏的地方太隐蔽了,等了好久,伙伴们也未曾找到我和小静。当繁星布满天空,月光变得皎洁;大人偶尔呼唤孩子回家时,我和小静才发现伙伴们都已经散去。当我站起来伸展着发麻的腿,才发现小静在紧紧地抓着我的后衣襟。她轻轻地松了手,歪着头,抿着嘴羞涩地笑了一下,一扭头的瞬间,抓了我的手一下,说:我们该回家了。她的手纤细而温暖,倏然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在我若隐若现的记忆片断里,那场雨就像一首动人的诗或是一幅美妙的油画一样:广袤的田野被笼罩在雨的氛围里,在收割完的高粱秸杆成捆地戳堆成的狭小的空间里,小静儿双手伏在我倦缩着的腿上,忽闪着晶亮的眸子,出神地凝望着远方。雨点杂乱地打在秸杆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渐渐弥漫起的淡淡的雾气氤氲着远处的景物;那间隔整齐的一堆堆戳起的高粱秸杆,犹如一座座童话里的尖顶小屋矗立在这迷蒙的秋雨中。偶尔会有几滴淘气的雨点调皮地窜到她的脸上,她轻轻地拭去那些晶灵,一丝惆怅犹如一片乌云悄然掠过面颊,她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时光,真好!”
我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辫子,她转过头忧戚地望着我,说:三子哥,将来你会娶我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小静儿兴奋得一头扎进我的怀中。她身体的馨香和体温一同融入到我的心中,我呼吸变得急促,情绪也异常高涨。我开始激动地去解他的衣服……忽然,小静抓住了我的双手,她既惶恐又歉疚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伸向远方,缓缓地说:三子哥,我妈告诉我,女人的第一次很重要,要入洞房的那天才可以给自己心爱的人。就让我们等到那一天吧,我的心已经属于你的了。她的话,让我冷静了下来,我会意地笑了笑。她则在我的面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感觉到了那些场淘气的雨滴。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那么美好,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不期而至地到来时,却让人悲痛欲绝!那天小静儿进城里去给我买考大学用的参考书,回来的时候,为了节省几块钱的路费,她中途下车,从山里的近路往家赶。就是这段僻静的山路给她带来一场横祸!在一处密林中她被一个歹徒残忍地强暴了!当她跌跌撞撞地回到村里时,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动了整个村子……
当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如晴天霹雳一般,怒火如火山瞬间迸发,我绰起菜刀猛地冲出门去,要找到那个色狼,亲手把那个禽兽砍成肉酱……但一切都是徒劳的,由于那天比较黑,直到现在,那个作案的罪犯仍然没有被抓到。
从那天以后,小静儿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时而怒骂,时而嬉笑。家里人以为她疯了。
这件事也使我遭受了沉痛的打击而一蹶不振,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我也曾想去看看小静,可是始终没有这个勇气,我无法面对和接受她。
终于有一天,有人慌慌张张地告诉我小静儿要跳黄土崖时,我大惊失色,一下子窜下炕,奔出门外……
小静儿衣衫不整地在百十米高的黄土崖上跳着、唱着,崖下乱石丛生,稍有不慎就会失足跌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看到小静这个样子,我心酸得泪如泉涌,我抛开众人,向她跑去。
小静在人群中看到了奔跑的我,她忽然大声哭喊着我:三子哥,救救我呀,三子哥救救我呀……她的声音凄惨而悲绝,冥冥中我好像感觉到了她在饱受蹂躏时那痛苦呼喊我的样子!
我失声痛哭地回应着她,竭尽全力地向她狂奔而去,我要抓住她的手,亲口告诉她,我会娶她,我不嫌弃她……
小静儿的哭声忽然戛然而止,她委屈而又怜惜地望着飞跑的我,猛地抹了一把泪水,凄楚而绝望地狂喊:三子哥,咱说好,下辈子,我再做你的媳妇啊!说罢,她纵身一跃!我看到了小静生命中最后划过的弧线,如同一颗消逝的流星,我昏厥了过去……
咣!车停在了梨树沟站点。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我下了车,终于又呼吸到了家乡久违的新鲜的空气!此时叔伯哥他们早已等候在路边,见我下了车他们便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小静儿的坟迁得很顺利,由南山迁到了北山上,这里苍松掩映,背山临水,是个清静的地方。我望着我亲手为小静堆起的新坟冢,心里面才稍稍有了一些安慰感。
要下山的时候,叔伯哥告诉我,按照咱老辈人的规矩,下山的时候不要回头望,那样不好。我没有说话。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我只是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快要下山了,我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座新立起的坟冢,它仍然孤独地矗立在那里,在绿树的掩映中,小静儿手搭在头上翘首目送着我,她好像在说,三子哥,路滑,小心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