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生》：第一部此生二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5-6-30 12:1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二
　　庄主席还没见过这么急切来报名的。人未到，电话先至，是要“预约”，以防常路被别人资助了去。庄主席不解，事涉未成年人，她不能不格外谨慎。那边解释得有些吞吞吐吐，但意思她懂了。同为女人，同为母亲，她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孩子，立即同这位素未谋面的于老师感同身受。
　　“庄主席您好，我是……”
　　这句话几乎是紧接着电话里“我马上到！”的尾音而起。
　　“于老师是吧，请坐！”
　　庄主席对她的接待因带了感情成分，便于客气之外更多了几分体贴。她戴着金丝眼镜，五十左右，端庄中带着干练。二人略去了寒暄环节，于青桦直接提出想了解一下具体的结对方法。
　　庄主席把一张流程表推到她面前，叫她把资助款存到“社会妈妈助学基金”专用账户，写了账号给她：“然后你拿着银行的回执来我们妇联‘儿少部’，我请部长帮你联系资助对象，填写‘社会妈妈登记表’。小学生每年五百元，初中生一千。”
　　于青桦以为自己听错了，确定了这是每年而不是每月后，觉得这资助款未免太少。庄主席听到这样反向的讨价还价笑了，也不多说，从一叠资料中翻开一页，指给她看常路的资料。这孩子没有母亲，父亲成天喝酒又不大管他，要是没人帮助，能不能念完这学期都难说：“所以我们调查以后，把他列入了这批受助名单。是个聪明孩子，成绩非常好，人也老实。”
　　于青桦迫不及待地定下，庄主席与于青桦握手致谢。于青桦说：“我想跟小常路见个面，您看方不方便？”庄主席说：“怎么不方便？就星期六，行吗？”于青桦连点了两下头。
　　四十八小时一晃即过，于青桦提前一个小时到了肯德基。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她期待中含着忐忑。缕缕阳光像金色的长长的筷子，拨弄着她的头发，像吴恒恶作剧时喜欢做的那样。怀念的眼泪流多了，再悲痛时往往只是眼底一阵潮，连泪也流不痛快，仿佛哭泣的功能会退化似的。
　　金光一闪，是玻璃门动了一下，反射了阳光。庄主席进来了。于青桦蓦然回神，刚想开口招呼，只见庄主席向旁一让，身后现出了常路。那是个怯怯的男生，清秀的五官，瘦瘦的身形，皮肤黑中又有些黄，一望而知是营养不良。
　　庄主席笑推常路坐到于青桦对面，自己也坐下介绍：“这就是常路。常路，这是你的社会妈妈于老师。你应该叫什么？”
　　常路小声喊：“于阿姨。”这是他第一次开口，相似的面庞，不同的声音，让人有种奇异的怔忡。
　　于青桦打量着他说：“常路你好。”常路红了脸，低头不作声。庄主席笑道：“小常路有点内向。”于青桦笑了笑说：“跟我们家吴恒……刚好相反。”庄主席一愣，随即笑说：“你教过那么多学生，什么性格的没见过？我相信日子久了，你们一定能熟悉起来，最好像一家人一样。常路你说是不是？”常路讷讷地说了声“是”。
　　于青桦不能不失望了，声音不同是意料中的，性格南辕北辙却是不曾料到：“常路平时话就那么少吗？”庄主席察言观色的同时不动声色：“不完全是。处得长了，就没这么拘谨了。常路，于阿姨一定要选在肯德基见面，要请你吃好东西，你该说什么呀？”
　　常路大大的眼睛正转看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孩子，于青桦则观察着他。常路听了庄主席的提示，乖乖地道声“谢谢”。于青桦捺下失意之情，微笑道：“常路，你喜欢肯德基还是麦当劳？”常路顿了顿才说：“都没来过。”
　　庄主席笑着打圆场说：“都相当于咱们的快餐，有什么不一样？”
　　于青桦说：“不一样的。麦当劳的招牌是小丑，肯德基的是老爷爷。我问过几个学生，他们说小丑好玩，可是老爷爷更亲切。我想常路这样的情况……”她指的是他没有母亲，庄主席明白，微微点了个头。于青桦接下去说：“需要家庭温暖，可能喜欢老爷爷多一点。”庄主席笑赞：“看来你是费了番心思的。”
　　于青桦笑笑，心想：“可是这孩子的心思，我却猜不到。怎么这么木？”常路小小的心灵里也在想着：“于阿姨不喜欢我。”庄主席暗叹：“看来还有得磨合。要不是为了上学，常路可能根本就不愿意来。”
　　于青桦买了鸡腿、汉堡和可乐，庄主席说吃过了来的，只自喝了杯纸杯装的味道不甚正宗的红茶。桌上一旦堆上了吃的喝的，物理上的空白填满了，人与人间的沟壑也相应奇妙地有点缩小。隔着袅袅茶烟，庄主席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两人互动。
　　于青桦逗常路说话：“从家里坐车过来，要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
　　于青桦：“在车上都想些什么呢？”
　　“没想什么。”
　　于青桦：“你在班上第几名？”
　　有些骄傲地：“第一。”
　　于青桦进一步问：“班上多少同学？”
　　常路又恢复了先前的瑟缩：“五十六个。”
　　于青桦灵机一动说：“咱们国家有多少民族？”
　　常路略想了想：“也是五十六个。”
　　于青桦笑了：“这个数字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常路顿了一顿，点了下头。
　　于青桦轻叹一声。气氛又冷了，常路开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他对于别人对待他的态度，竟是十分敏感。
　　庄主席适时插话，问常路想不想跟小朋友们一起玩玩。常路脸现渴慕之色，迟疑地走到肯德基右边滑滑梯那边，看着在一地五颜六色的气球上打滚疯笑的孩子，但不加入。
　　于青桦看看常路的背影，终于说：“庄主席，我想清楚了，我跟这孩子恐怕没有缘分，他的个性也太自闭，跟我们吴恒完全两样。”庄主席笑劝：“怎么会呢？感情是处出来的，沉默的孩子说不定内心反而丰富，一旦熟了……”于青桦坚定摇头，声音不由大了些：“还是不行。资助款我已经交了，就当是我给孩子的一点助学金，成绩那么好，不念书可惜了。社会妈妈这个角色，大概不适合我。”
　　常路在半远不远处尽收耳底。“儿童乐园”衬着他委屈的脸，恰成一种对照。
　　庄主席叹了口气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强人所难，只是为你们遗憾……常路，来，吃点东西。”
　　常路过来坐下，垂着头喝饮料，一口气喝完大半杯，习惯性地出一口长气，摸摸鼻子。
　　于青桦一惊，这习惯同儿子颇为相似。只不过吴恒是喝汤以后喜欢把碗一推，吁一口长气，摸摸他的小鼻子。她不觉暗忖：“来之前就知道只是长相相似，来以后又处处对比，心情起落，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就该忽略那不像的，抓住那相像的，对人对己才有益吧。”她转过头说：“庄主席，我想……跟小常路先处处看。”
　　庄主席大喜，常路对于阿姨的善变万分诧异。
　　万事开头难，迈出了第一步，从此一大一小二人就一城一乡两地有了些起码的联系。常路隔一阵会给于青桦写封信，认认真真，一笔一划的。起始时很拘束，往往是“亲爱的于阿姨，您好！十分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我知道您是一个富有爱心的人，我希望长大后，也能像您一样，帮助其他人，把爱心传递下去”。听着总像在宣誓。后来渐渐熟了些，文风也变了，成了作文体，身为语文老师的于青桦看了哭笑不得：“您像温暖的春风，唤醒了我，是您让我这棵小草茁壮成长；您是绵绵细雨，滋润了我的心灵，让我的天空每天都很晴朗。”再往后，有一次庄主席提醒他“不要紧张，就像跟邻居聊天儿就行。”常路才一下子找到了感觉——一半也是因为和于青桦半个月见一次面，更加熟络了些，信里会说：“我收到您寄给我的卡片了，还是跟我的好朋友一起看的。卡片真漂亮，谢谢于阿姨！”私下还会感叹，“原来信是这么写的啊！”
　　他那成天把酒瓶拿在手上当道具的父亲，偶尔醉醺醺地走来瞄上一眼，嘿嘿笑着赞他“学会哄人了，兔崽子。”他也不理会。
　　这样过了一阵子，一天在办公室，，刘丽陪于青桦看最新的一封信，另有一位老师在座位上改作业。于、刘二人见常路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写道：“前天老师帮我们拍照，我本来想选一个个子矮的同学站在我旁边，可是老师还是挑了我们班最高的李杰跟我并排，把我拍得很矮。其实我比照片上高……”
　　刘丽格格笑了。于青桦也莞尔。
　　改作业的老师抬头活动活动脖子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刘丽笑道：“于老师助学的孩子，真看不出来，外面木讷，里头鬼灵精。”于青桦带笑说道：“他还懂制造视觉效果。你要是第一次跟他见面，压根儿想不到。”
　　那老师笑笑，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仍然低头改他的作业，显然并不感兴趣。
　　刘丽止了笑，但仍然很高兴：“于老师，你有好久没这么笑了。”于青桦有感于刘丽的善良，同时不无感慨：“真的，我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刘丽换了轻快的语调说：“咱们看照片儿，看看小常路跟高个子李杰。”于青桦被她感染，说：“好。看我们谁先找到常路。”
　　她们带笑地在照片上寻找。杂货铺老板余光蹑手蹑脚走到二人身后，伸长了脖子，二人浑然未觉。
　　于青桦用手点住一个后排的男生说：“在这，这是常路！”刘丽笑道：“不公平竞争。你们老见面，我统共只陪你见了他一回。”于青桦欣悦地说：“虽然只见了几次，我现在相信庄主席的话了，外表沉默寡言的孩子，常常内心世界丰富。”
　　余光突然道：“感人！”于、刘二人吓了一跳，一起回头。刘丽说：“余老板，今天没人让你送方便面来吧？”于青桦良善地阻止：“小刘，别老拿余老板开心。他跟我们老吴是好几年的棋友。”余光道：“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没事来晃晃不行啊？你们在学校里上班，我在学校里开店，这就叫缘分。有缘分就不是外人。”
　　刘丽俏皮地作倾听状。余光忙说：“下课铃响。我回店了。”刘丽笑道：“学生又要光顾你了。祝你财源茂盛达三江。”余光出门，却不曾离开，而是拐了个弯折到窗边，从外面偷听。
　　于青桦小心地收好信和卡片。刘丽说道：“上次庄主席提议你趁哪个星期天到孩子家去看看，一来关心关心，二来摸摸底，看他家是个什么情况，你老说时机不成熟，现在能去了吗？”于青桦说：“我也刚想说来着。这个周末就去。”刘丽说：“这周我有事，可惜不能一块儿。”于青桦说：“机会多呢。回头我问一下庄主席具体地址，只知道是在下面红花镇的一个村子里。”
　　室外余光猫着腰一溜烟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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