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春风不度玉门关
窦建德的校场在平原县以北,山川形胜,正对着饶阳要冲。饶阳沃野千里,李世民先自不解窦建德为何要弃饶阳而攻平原县,此时方见此人胸中沟壑。以窦建德此时势力,绝难守住饶阳,但这一招以退为进,杨义臣果然没把窦建德放在心上,倚恃平原险要地形,日后自大有所为。
李世民与萧散、阿姝三人步入校场,见校场虽然不大,但气势非凡,窦建德令行禁止,颇有治军风范。三人随那名校尉走到阅兵台前,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魁梧汉子身着戎装,正在训练士兵。在他旁边,放置着一把太师椅,王小满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首座,身后莫名痴、崔灵芳以及天童五老等也只有站着的份儿——这王小满俨然以主人的身份自居了。
李世民上前道:“窦将军治军严谨,一入平原县城,气象令我耳目一新,实在可敬可佩。”那台上魁梧汉子正是窦建德,闻言笑道:“公子谬赞,败军之将而已。请上座。”命人添了一把椅子,与王小满并排而放。
王小满大怒,暗想:“你小子何德何能,竟敢和我平起平坐?”当即不悦道:“姓李的,你来晚啦!窦将军已经归顺我江都府啦!”李世民看了窦建德一眼,大大方方在椅子上坐下,萧散与阿姝仍扮作他的侍卫,站在他的身后。
李世民道:“窦将军明事理,辨是非,自有他的判断。王兄,你是否太过于心急了些?”窦建德神色有些不豫,道:“我高大哥生前的确与郑王爷有些渊源。”王小满得意哈哈大笑,李世民却陷入沉思,这窦建德最重义气,说不定就此投奔了王世充也未可知。
只听窦建德又道:“高大哥生前对我恩重如山,他的话我势必要听。高大哥曾言道,郑王爷乃当今天下不世出的枭雄,乱世大有可为,却并非治世之才,虽有容人之量,却无用人之能。况且此人野心太大,有觊觎帝位之心,因此,可结交而不可归附。”
李世民暗道:“高仕达能说出这样有见识的话,倒是我以前小看了他。”王小满怒道:“什么叫可结交而不可归附?我老爹本来就是要做皇帝的,又有什么觊觎不觊觎?”窦建德冷笑一声,道:“大隋暴君犹在,郑王爷就做起皇帝美梦了,能对天下百姓好么?”王小满道:“百姓算什么,一群蝼蚁罢了。”窦建德冷冷道:“我老窦便是百姓,便是蝼蚁,郑王世子,就不劳你挂怀了。”王小满嘿然笑道:“你只要归顺了我爹爹,自然与一般的蝼蚁不同。”窦建德道:“走狗与蝼蚁,原是有些不同。”王小满一怒而起,指着窦建德道:“窦建德,你!”
王小满自觉失态,忍住怒气,重新坐下,道:“我大郑巍巍铁骑,兵锋所向,天下都是囊中之物,小小平原城更是不在话下。窦将军,你可要想好了,与我爹爹作对有什么好处。”窦建德道:“郑王爷果而有并吞天下的雄心壮志,我窦建德拭目以待,到时一定以礼相待。”王小满哼道:“我现在招揽你是看得起你,给你面子,等到我爹爹大事成了,届时麾下兵多将广,良将如云,谁还稀罕你么?”
萧散心中暗笑:“这王小满哪里是来招揽人才的,我看就是来给他老爹使绊子来了。”果然窦建德道:“我老窦本就无才无德,承蒙郑王爷错爱,恐怕要令世子失望了。”王小满道:“你不肯归顺我,难道要投奔这姓李的?”窦建德摇摇头,王小满怒道:“你一个都不归顺,难不成想自己做皇帝不成?”
李世民见窦建德不肯归附自己,本来心中老大疑问,又听王小满问出此话,心中恍然大悟,暗道:“这王小满虽然头脑简单,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以窦建德的胸怀志向,原不是池中之物。”
果听窦建德道:“当今暴君乱政,奸臣当道,天下群魔乱舞,人心早已惶惶。我老窦前半生一直寄人篱下,有志不能酬,实在憋屈。说做皇帝什么的,离得太远,我老窦不敢想,只是想尽自己一点绵力,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罢了。”
李世民精神一震,道:“将军之志,正是世民之志。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将军如不弃,世民愿与将军探讨真正的谋国大计。”王小满闻言,忙道:“姓李的,你急着拍甚么马屁?我老爹也是那个求什么若渴,就像那个周公呕吐,窦建德,你可要想好了。”李世民哈哈一笑,道:“不错!郑王求贤都求吐了,我怎么能甘为人后呢?”王小满怒道:“李世民,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上次没杀了你,算你好运,今天看谁能救你!”
只听窦建德咳了一声,道:“二位公子远来是客,老窦我忝为主人,还望二位给我个面子,莫要在此动武为好。”王小满道:“窦将军,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是你自己不要。这姓李的狂妄自大,今日我借你宝地杀他祭旗,这样算给你面子了吧?”窦建德脸一沉,道:“请世子三思。”王小满道:“我已经四思五思了,李世民非死不可,你窦将军最好不要插手。”窦建德不说话,把手一挥,校场上众军得了号令,齐齐“喝”了一声,声势浩大,气势惊人,区区百余人硬是喊出了千军万马的味道。王小满吃了一惊,崔灵芳悄声道:“小主公,我们现在在别人的地头,还是算了吧!”王小满道:“什么叫算了?就这千百号人怕他个鸟?等我爹爹大军到了,一万个都不够杀的。”崔灵芳与莫名痴对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这小主公鲁莽之极,我们唯有拼死护得他安然离开便了。”王小满高声道:“今日谁能杀了李世民,赏千金,封万夫长!”
崔灵芳见到李世民,心里有亏,不敢声张。莫名痴仗着自己的武功,听到丰厚赏赐,早就心痒难耐,越众而出,道:“老奴来试试!”他话是冲着李世民说的,眼光却看的是窦建德。在他看来,李世民前几日已受了伤,本就是个死人,这个功劳等于是白送的,唯一可虑的,就是窦建德会不会插手。
窦建德道:“这位义士高姓大名?”莫名痴摇头道:“俱往矣,如今枯木老朽罢了。”窦建德道:“义士既然不愿意透露真名,还请给我个面子。”王小满大声道:“好哇,窦建德,你真的要和李世民同流合污吗?”窦建德摇头道:“李公子是唐国公的公子,素有贤名。若死在我这里,恐怕说不过去。这倒谈不上帮不帮谁,若是李公子执意要在我老窦面前杀世子,我也是一般的劝阻。”
王小满笑道:“他要杀我,杀得了吗?”使个眼色,莫名痴会意,正要出手,忽然身前一个人影一闪,一个军士修然而立。那军士虎目含威,身法快极,莫名痴心中一凛,暗道:“窦建德身边果然也有高人。”只听那军士向着王小满道:“王小满,你可还记得独孤机么?”王小满道:“什么鸡鸭猫狗的,听都没听过!”
那军士道:“你可以回去问问王世充,当年他与独孤机兄弟相待,最后却恩将仇报,害死自己的兄弟,你问问他,他的良心可曾有过安稳?”王小满问道:“你,你是谁?”那军士哼一声,道:“我就是独孤机的独子,独孤修德。”王小满满不在乎道:“原来是我爹爹没杀死的漏网之鱼罢了,你既然求死,我也不得不成全你。”
孤独修得冷哼一声,向莫名痴道:“阁下使刀,我使枪。”莫名痴佝偻着身子,道:“领教!”语罢,拔刀而起。他今日特地带了随身佩刀,这一出手,威势比之昨日在博士楼,又要高明不少。只见一片刀光向前卷去,方圆丈内都寒气逼人。独孤修德手中长枪一错,长驱直入,“叮”的一声,兵刃相交,二人都浑身一震。
独孤修德的枪法大开大合,多了几分战场杀伐的霸道,凌厉之余,却难免细微之处不能面面俱到。莫名痴本是武学高手,单打独斗不比战场厮杀,久斗之下就慢慢占了先。独孤修德进攻多,守御少,莫名痴却攻守兼备,他以“快刀”闻名于世,果然招招不留罅隙,有如暴雨狂风,席卷天地。
二人斗了近四五十招,独孤修德逐渐撑持不住,萧散见莫名痴刀势惊人,这一刀下去独孤修德就算不死也得废掉半条臂膀,忙喝一声:“小心!”人已飞身而出,手中短剑往莫名痴刀上一搭,莫名痴只觉一股热流顺着刀身传来,不由身子一震,向后退了一步。
莫名痴心中惊骇之余,看到萧散,不由道:“原来是你!天玄一脉的传人,‘北客’皇甫炎的高足,何时投靠了唐国公?”萧散既然在此,莫名痴害怕皇甫炎还在左近,内心先自怯了,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萧散道:“第一,我并不是皇甫前辈的徒弟,第二,我也不是投靠了谁,我只是不忍这位义兄死于你刀下罢了。”
王小满也认出了萧散,怒不可竭,大声道:“好哇,又是你臭小子,来坏我的好事!莫师傅,这次千万不要饶过他!”莫名痴脸上阴晴不定,他自忖也没有必胜萧散的把握,何况身在险境,一旦陷入苦战,境况只有更糟,这王小满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可不能跟着犯糊涂,看来李世民今日这条命不是那么好拿的了。
萧散听王小满坐在那里颐指气使,像个十足的蛤蟆,不由好笑,朗声道:“王小满,你怕死吗?”王小满一愣,道:“什么?”萧散冷哼一声,反身一带,一支长枪向前疾飞而出,像一道光,电射而出,快得不可思议。莫名痴一惊,想要救已然不及,不由得大喝道:“小主公小心!”忙挥刀去攻萧散后背,怕萧散腾出身来再去伤害王小满。
王小满见这长枪刺向自己,一时懵住了,竟然不知躲避,崔灵芳却一早就在防范,沉喝一声,一脚踢在枪身上,那长枪上附有萧散的内力,被崔灵芳一踢,滴溜溜转动起来,偏了方向,擦着王小满的耳边呼啸而过。
陡然听得“波”的一声,萧散与莫名痴刀剑相交,二人同时后退了一步。王小满吓得脸色铁青,惊魂未定,说话都不利落,道:“你,你……”萧散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人不要太狂妄,我要取你性命,没有人能护得住你。”王小满气焰一下子弱了下来,仍是喃喃道:“我……,我……”
萧散回头冷眼瞧着莫名痴,道:“莫前辈,还要打么?”莫名痴本想就坡下驴,但王小满今日受的惊吓不小,以后回去他添油加醋向郑王一说,难免自己要跟着倒霉,萧散刚才跟自己硬撼一招,这少年年纪轻轻,但内力不凡,但终究较自己稍弱一筹。正要开口,互听一个女子道:“师父,你不要伤害萧哥哥!”
除萧散和李世民外,其余人都“咦”了一声,谁都没想到此处还藏有一个女子,只见一个身着盔甲的矮小士兵奔向前来,在莫名痴跟前跪下,挡住了萧散。
这矮小士兵正是阿姝。当初“天玄双绝”宁啸天夫妇从莫名痴手上救下阿姝,这么多年,阿姝虽然不常忆起那段备受欺凌的日子,但今天一见到莫名痴,还是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师父。她深知莫名痴武功了得,萧散与他交手,必然打不过,便上前去求情。
莫名痴先自纳闷,此时离宁啸天带走阿姝已有五六年,当年的小女孩早已长成了大姑娘,容颜早已大变,莫名痴一时竟未想起来。待看到阿姝的脸,陡然忆起了前事。当年他在宁啸天夫妇手上吃了大亏,心中一直耿耿于怀,暗中跟随宁啸天也上了铁剑峰,可惜的是还没与宁啸天照面,就被楚天遥痛下杀手,靠假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之后隐姓埋名,而宁啸天夫妇远遁江湖,更是不敢再提报仇的事了。
莫名痴见到阿姝,怒道:“小贱人,你还有脸喊我师父!”正要伸手去打,萧散一把将阿姝拉起来,道:“阿姝,你跪这糟老头子做什么?”阿姝道:“我,萧哥哥,我……”莫名痴道:“臭小子,我自教训我的徒儿,你多什么事?”萧散道:“谁是你徒弟?阿姝早和你没半点关系了,你有什么资格当阿姝的师父?”
莫名痴嘿然笑道:“武林败类,欺师灭祖。我之前还奇怪,阁下明明师承皇甫炎,却不承认他是你师父,原来这是你的惯用伎俩。”在江湖上,欺师灭祖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为整个江湖所不齿,萧散闻言,怒道:“皇甫前辈只是传授了我几句口诀,并未拜师。你想要当阿姝的师父,首先你倒是有点师父的样子。阿姝沦落风尘的时候你这个师父在哪?阿姝被恶人追赶,被虎狼追杀的时候,你这个师父又在哪?阿姝被苏门欺辱,被苏半城胁迫的时候,你做师父的又在做什么?我说你没资格做阿姝的师父,有说错半个字么?”
萧散这一串连珠发问,铿锵有力,不卑不亢,莫名痴一时竟然无法接答,只好哼一声,道:“她自己弃师门而逃,我又何必管她的死活?”萧散道:“你不管,我管!从今以后,谁要想再欺辱阿姝,先问过我手中的这把剑!”
莫名痴道:“阁下真以为学了点皇甫前辈的皮毛,就敢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么?”萧散哈哈笑道:“萧某眼中自然敬重英雄,像李公子,窦将军,都是我钦佩有加的,至于你么,你也配担‘英雄’二字?”萧散一向能言善辩,莫名痴以前没吃过亏,要是遇上孙云奇苏梦远,定然不会和萧散说这么多废话,当下莫名痴遭萧散一阵抢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李世民拍手喝彩道:“说得好!天下间英雄无数,我李世民自认还够不上英雄,但做英雄的,首先要懂得进退。莫先生,今日若我与萧兄,独孤前辈联手,你自认有必胜的把握吗?”先前在“博士楼”,李世民一番虚言恫喝,唬住了天童五老和崔林芳,谁也不知他的底细,莫名痴自忖一个萧散已经绝难对付,独孤修德也是不好对付的主儿,一旦交手,有输无赢。正自踌躇,只听崔灵芳大声道:“窦将军,我家少主公突感身体不适,要先行告辞了。”
窦建德微笑道:“请自便。”崔灵芳向着李世民和萧散道:“今日我们有事离开,并非是怕了你们,说我们不战而逃,落得个天下英雄耻笑。阁下如若不甘,不妨摆下战帖,我等一定恭候大驾!”李世民道:“好说好说。”
崔灵芳毕竟是老于世故的,几句场面话一交代,便拉着王小满往外走去。几人走得远了,大约有十数丈的距离,崔灵芳忽转过头来,向萧散大声道:“这位萧兄弟年纪轻轻,身兼两家之长,未来必定名扬江湖。未敢请教大名?”
萧散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萧名散的便是,你若要替你家##找回场子,我随时恭候!”崔灵芳道:“好,萧散,我记住了!”
等到王小满一行走远,窦建德哈哈大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兄弟,刚才听你所言,你叫萧散,这位姑娘叫阿姝,对吗?”萧散道:“是便如何?难道将军认识我们?”窦建德道:“萧兄弟少年英侠,我老窦哪有那个缘分,不过我这里倒有一位故人,说不定萧兄很想见上一见。”
“故人?”萧散奇道。暗想我在这里能有什么故人?正自奇怪,听窦建德道:“李公子,萧兄弟,阿姝姑娘,三位若不嫌弃,到舍下一叙如何?”李世民道:“如此求之不得。”
三人随窦建德一道,到得窦建德的府邸,也不过是县府中一个比较破败的宅子。除了守卫的士兵,奴仆更只有两三个。窦建德当前引路,解释道:“平原县不富裕,老百姓饥不果腹,这里原本是一户大户人家,连年征战,早已破败,成了无主之宅了。我来这里之后,就鸠占鹊巢,当作了自己的老窝。”李世民赞道:“将军节俭有方,世民佩服。”窦建德一笑而过。
窦建德将三人引到会客厅,此处也被窦建德改成了商议军机大事的地方,俨然像个军营。萧散问:“窦将军,你说的那位故人在哪里?”窦建德道:“那位故人不太方便抛头露面,还请萧兄弟移步厢房。”萧散心下奇怪,这位贵人如此多规矩,难道是个女子?萧散心子怦怦直跳,会是谁呢?会是柴静吗?
“正本,”窦建德唤一声,一个中年将军走上前来,窦建德向萧散道:“这位是我的副将宋正本,我与李公子有要事要谈,宋将军会带你们去见那位贵人。”副将宋正本道:“二位请。”
宋正本带萧散和阿姝走到后院厢房,萧散问道:“这位宋大哥,不知道这位贵人是……”宋正本话不多,只是老实回答道:“这位姑娘是将军在途中救下的。”萧散心道:“果然是位姑娘。”
三人转过回廊,还未到厢房,萧散忽然站住了。只见院中,一个白衣女子轻俯着身子,背对着三人,一头青丝如瀑,正在聚精会神地抚摸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鸾儿姊姊……”萧散忍不住叫出了声。那白衣女子身子微微一颤,蓦然回头,眉眼舒展开来,喜道:“散儿?”萧散也是不胜高兴,冲上前去,握住少女的手,道:“鸾儿姊姊,真的是你!”这少女正是鄢鸾月。鄢鸾月拉住萧散和阿姝的手,道:“散儿,阿姝,你们一向可好?”萧散嘻嘻笑道:“好是挺好的,就是想姊姊得紧。”鄢鸾月道:“油嘴滑舌,臭毛病还是没改呢。”阿姝见到鄢鸾月,也是一般的高兴。
三人坐在院中重叙别情,宋正本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识趣的离开了。鄢鸾月问起萧散和阿姝别来境况,萧散于这一路上遭受的苦难一概不提,只是道:“姊姊,我们这一趟出门,着实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当下从长安说起,说到二贤庄,苏门,再到高鸡泊,只是隐去了阿姝被抓,自己受伤的一节。鄢鸾月对这些江湖人不怎么感兴趣,但见萧散说得兴奋,也不忍打断,便静静地听着,很少插话。
鄢鸾月见萧散反复提到“柴姑娘”,不由问道:“散儿,你很喜欢这位柴姑娘么?”萧散道:“姊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柴姑娘为了我牺牲了很多,甚至深陷苏门,我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脱困,也不知此时怎么样了。这个世上真心对我好的人不多,除了姊姊和阿姝,柴姑娘对我的情分,我很难报答。”鄢鸾月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轻声道:“那应该就是喜欢了。”
萧散问道:“姊姊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方?”鄢鸾月道:“那日你们离开以后,我原本以为十天半月也就回来了。可是我左等右等,直到两个多月,仍然不见你们回来,便有些担心了。我一个人住在竹林里,又不会出去打猎,便只好在山上种些蘑菇啊蔬菜啊之类的。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我见你们还没有回来,实在担心你们会出什么事情,便想着到长安去寻你们。”
“可是我并不认识去长安的路。沿途问了几个人,有几个好心的大叔给我指了方向,我走了几日,仍然没到长安,有一天一个人跟我说:‘小姑娘,你走岔啦,前面是洛阳,离长安远着哩!长安城不是这个方向。’我当时身上的盘缠和干粮都已经用尽了,只好求那人用马车载我一程,那人想了一下说:‘也好,我正好顺路去长安办事。’”
“那人带着我走了三四天,一路上倒不曾亏待于我,给我食物,还给我买了一套新衣裳,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后来有一天,那人把我带到了一处勾栏院子,让我站在那里等他。那里很脏很乱,一群男人把眼睛往我身上瞧,我很不喜欢。偏偏那人一直和一个婶婶在低声说话,那婶婶还不时的看我。后来两人谈好了,后来我听到那人很高兴地说:‘那好,价钱就随妈妈,咱们一言为定。’说完两人就过来了,那人对我说,让我现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他去办完事就来接我。”
“我进去之后那婶婶就露出了凶相,说刚才那人把我卖到了这里,我才知道那个地方是妓院,原是天底下最低贱的女子待的地方。那妓院的妈妈让我接客,我死活不肯,她便把我关起来饿了几天。”
萧散在红尘中走这一遭,通晓了许多世事。之前因为自己的疏忽,给阿姝带来了无尽苦难,要是连自己心中最亲近的姊姊也流落到烟花之地,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不由得将拳头攥得紧紧的,不忍细问,只是道:“后来你是怎样逃出来的?”
鄢鸾月道:“后来有一天,妓院里来了一位白胡子老爷爷,长得跟神仙似的,别人都叫他‘御风无痕’宋门主,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散儿,你知道还有人名字叫‘门主’的么?”萧散当年受此人所害,中了道士骆秋风的“分血神掌”,吃了不少苦,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便道:“这人是洛阳飞刀门的门主,他的名字叫宋超然,你也是见过的,门主是他的称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有欺负你么?”萧散心想,如若这个宋超然敢动鸾儿姊姊一根毫毛,他必亲自找上洛阳,将宋超然碎尸万段。
鄢鸾月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他看到我之后十分惊讶,一定要带我离开,还说我是什么圣……圣女。那妓院的妈妈见宋门主财大气粗,在洛阳又很有势力,倒也不敢过分得罪,便多要了些赎身的银子,没想到宋门主爽快的答应了。”
“宋门主把我带到飞刀门,将我当做上宾款待,刚开始几日只命我独处,不允许任何人和我说话,有一次一个下人和我说了一句话,第二天我就见那人舌头被割掉了。我原本以为这个宋门主是个好人,他长得那么慈祥,从这以后我就害怕起来,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我。”
“有一天他突然发了疯似的,闯进我的房子里,问我《河图洛书》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他便恶狠狠地吓唬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本书是什么。他索问了一阵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就气呼呼地走了。”
萧散心道:“这宋超然从哪里知道鸾儿姊姊就是魔宫圣女的消息?嗯,是了,定是当年在玉门关外,从宁伯伯那里知道的。当年宁伯伯并未告诉姊姊她就是魔宫圣女,姊姊不知道《河图洛书》也情有可原。哼,就算知道又如何,一定要告诉他人么?”
鄢鸾月续道:“那个宋门主天天来问,天天都垂头丧气的离开。有几次他甚至想打我,我差点吓坏了,可是他好像又在怕什么,不敢打下来,他当时的模样,倒也挺有趣的。”
“有一天晚上,忽然飞刀门里就来了许多黑衣蒙面人,那些人,那些人……”鄢鸾月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害怕,忍不住全身发抖,萧散轻轻握住鄢鸾月的手,柔声道:“姊姊,那些人是谁?”鄢鸾月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留下来,道:“我记得他们身上的气味,他们就是杀害我爹爹妈妈的那群人……”
萧散一跳而起,心头一个声音怦怦直跳,道:“封铁寒!他在哪里?”当年此人屠灭鄢家庄,杀害自己的母亲,萧散都是亲眼所见的,这么多年萧散也曾打听过此人的下落,但都如泥牛入海,没有一点儿消息。此时陡然听鄢鸾月说起此人,焉能不激动?
鄢鸾月强忍住悲伤,道:“那日封铁寒带黑衣人大举来攻,宋门主显然敌不住,就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说大不了和我同归于尽。可是封铁寒还没杀过来,他们自己就先乱起来了,像是和甚么人交上了手,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一个大姊姊的声音说道:‘姑苏碧霞堂在此,魔宫休得猖狂!’”
萧散心中大喜,道:“这个碧霞堂是武林正派,姊姊,你是她们救下的么?”暗想:“当日我去姑苏碧霞堂寻找施掌门,碧霞堂的弟子曾说有一个厉害的仇家在离石现身,离石离洛阳倒是不远,难道她们那个厉害的仇家就是封铁寒?”这时,不由将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那日在药王谷,尚氏兄弟说到的魔宫圣女青鸾现身江湖,恐怕也不是谣传了。
只听鄢鸾月说道:“宋门主见有救兵来了,十分兴奋,大声说道:‘施掌门,来得正好,宋某来助你一臂之力!’这个宋门主坏得很,他嘴里说了要助人家一臂之力,却带着我从后门逃跑,原来他们家是有暗道的。要是当初我爹爹也有暗道,也许就不会死了。”鄢鸾月说到这里,眼睛又红了。
萧散问:“你们逃出去了吗?”鄢鸾月道:“逃出去了。宋门主带着我白天不敢露面,晚上就去抢良善人家的银钱粮食,我劝他不可作恶,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为了我,他把一切都毁了,他的一切身家性命都压在我身上,要是我不告诉他《河图洛书》的下落,就把我一刀杀了。”
“宋门主故意把我们两个人打扮得破破烂烂的,这样就没有人认识我们了。后来宋门主悄悄回去打探,才发现封铁寒和那个碧霞堂的大姊姊都不见了,飞刀门人去楼空,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宋门主便带着我向西逃命,直到有一天,我们遇到了这位窦将军。”
“那天宋门主突然狂性大发,扼住我的脖子,说:‘为了你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也没了,钱也没了,你要是再不说,我就把你的肉一块块咬下来!’我当时吓坏了,拼命挣扎,但他的手像铁箍一样,我透不过起来。后来我胡乱拍打,手无意戳到了他的眼睛,他的左眼顿时鲜血狂涌,向后退了几步,痛苦的捂住眼睛。我当时也吓坏了,忙拔腿就跑。”
“当时我也不辨方向,胡乱跑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宋门主的恐怖笑声,只听他说道:‘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我一转头,就见他在我身后不远处,蓬头垢面,脸上血肉模糊,正一瘸一拐的向我追来,我一面跑一面喊救命,正在这个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官道上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便拼命往官道上跑。”
“一上官道,就看到乌压压的一大队官兵,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便大呼救命。为首的将军问我:‘你是何方女子?’可是我当时根本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宋门主也追上来了,他满脑子都是想要抓住我,像是没见到那些官兵一般,拼命往我身上扑。那将军见状,喝道:‘站住了!’但宋门主哪里肯听,那将军就亲自出手,和宋门主斗了起来。”
“宋门主虽然疯疯癫癫的,但是武功很高,那将军和他打了一会,渐渐有些支持不住,这时,一个黑衣服的将军上前帮忙,三招两式就把宋门主制住了。那将军这才停下来,对那个人道:‘独孤兄,有劳了。’”
萧散暗想:“鸾儿姊姊说的这位黑衣将军,想必就是独孤修德了。”便问:“救你的那位将军,便是窦将军吗?”鄢鸾月点头道:“是呀。窦将军制住了宋门主后,并没有伤害他,只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便把出来寻找散儿,路上的遭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窦将军。窦将军听说这个疯疯癫癫的人是飞刀门的门主,也有些诧异,便对宋门主说道:‘在下对洛阳飞刀门一向好生敬重,宋门主也是武林中的前辈,何必与一个弱女子纠缠不放呢?’说完就把宋门主放了。窦将军又问我打算去哪里,我只好实说不知道,我的盘缠都在路上用光了,也不知道散儿和阿姝在哪里。窦将军听后,说:‘我们正要到高鸡泊去投奔高仕达将军,姑娘如果实在无处可去,不妨与我们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我当时没甚主意,就答应他了。可是他下面有些人反对他,说他们是行军打仗,带个女人算怎么一回事,窦将军正色说:‘我们打仗征伐,所谓何来?还不是为了天下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要是连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打仗还有什么意义?’”
萧散听到这里,忍不住击节叫好,道:“窦将军果然真英雄!”鄢鸾月嫣然一笑,道:“散儿也认为窦将军是个好人吗?后来我便和窦将军的部队一道来到了高鸡泊,客居在高大帅的军营里。窦将军对我极是客气,专门给我找了个院子,除了日常起居,不准任何人来骚扰我。我还听说他专门派人去打探过你们的下落,我实在是感激得很。”
“后来高大帅被打败了,窦将军带着亲信逃跑,仍不忘分出人手来保护我,我们一路奔波,最后驻扎在平原县城,没想到刚刚安顿下来不久,散儿你们就来啦,真是上天垂怜呢!”鄢鸾月说到这里,双颊泛红,面若桃花,说不出的欢喜。
萧散听鄢鸾月说完这一路的遭遇,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感动,心想:“萧散啊萧散,要是鸾儿姊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赎罪的了。”忍不住握住鄢鸾月的手,郑重地道:“姊姊,从今往后,只要有散儿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鄢鸾月道:“有散儿在,姊姊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三人久别重逢,互相又说了一些话,萧散忽道:“哎呀,咱们光顾着说话,也不知道李公子和窦将军谈话谈得怎么样了。”便拉起鄢鸾月和阿姝,道:“咱们去见窦将军吧!”
三人来到前厅,见李世民与窦建德仍在说话,见到萧散三人进来,都住了口,窦建德笑道:“萧兄弟,这个故人见得如何?”萧散拉鄢鸾月和阿姝一起向窦建德拜了下去,道:“窦将军相救鸾儿姊姊这天大的恩情,萧散是在是无以为报。”窦建德慌忙起身道:“这是干甚么?快快请起!”忙将萧散等三人扶了起来。
窦建德命人看茶看坐,萧散问:“窦将军,李公子,你们谈得怎么样了?”李世民微微一笑,道:“与窦将军一席交谈,世民受益良多,实在是不枉走了这一趟。”窦建德也笑道:“李公子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我老窦自愧不如。只是不能联手共创大业,甚是遗憾。”李世民道:“人各有志,世民也不勉强。将军看不上世民求贤的诚意,又何必说什么遗憾呢?”窦建德哈哈大笑,道:“不错,原是窦某矫情了。”
萧散听二人话中意思,似乎并没有谈拢,但不知为何李世民仍如此高兴。李世民站起身道:“窦将军,叨扰这么久,世民尚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了。”窦建德道:“李公子请。”李世民问萧散道:“萧兄是留在窦将军这里,还是跟我一起走?”萧散长身而起,向窦建德道:“窦将军,承蒙你相救姊姊的大恩,萧散纵是舍下性命也难报答,只是我们出来也有一段时日了,打算早些回到家里去,今天就向你告辞了。”
窦建德有些失望,道:“萧兄弟不肯留下么?”萧散道:“实在抱歉。”窦建德道:“萧兄少年有为,说实在话,我是真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萧散道:“日后窦将军但凡有用得着萧散的地方,只需言语一声,纵然是刀山火海,萧散也绝不皱一下眉头。”窦建德见萧散去意已决,也不便勉强。当即满斟酒杯,与李世民萧散等人送别。
当下四人骑马出城,鄢鸾月和阿姝共乘一骑,窦建德一直送到城外。李世民道:“将军留步。”窦建德感叹道:“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相逢,只是不知道,到得那时,你我是敌是友。”李世民道:“敌人如何,朋友又如何?他日相见,定然是少不了共饮三百杯!”窦建德本是豪爽之辈,听完大笑,道:“不错,如果真有战场相见的一天,先大醉一场,然后放开手脚厮杀,才不枉了英雄本色。”李世民眉眼一扬,道:“如此甚好!他日战场相遇,世民在此承诺,饶将军三次不杀,以报今日之情。”窦建德笑道:“李公子笃定能胜得了?好,我老窦也在此承诺,若日后李公子败在我窦建德手里,我也饶你三次不杀!”两人惺惺相惜,不由开怀大笑。后来李世民果然守信,在幽州、武牢,汜水关三次大败窦建德,却都巧放地放过了窦建德的性命,也是为了今日之故。汜水兵败后,窦建德自知再也无力与李世民抗衡,又见李世民着实有治国大才,便主动受降,以全李世民千秋霸业,此乃后话。
四人离开平原城,一路向西行,某一日,到了济渠岸边,李世民道:“萧兄,你若不弃,不如跟我一道去晋中一游如何?”言下竟是已有了招揽之意。萧散道:“李公子的好意,萧散心领了,只是我们只想早些回家,过些安稳清净的日子。”
李世民道:“萧兄果然与常人有些不同。不过安居乐业,让天下百姓过上安稳的的生活,也是世民的志向。总有一日,你会见到这一天的。”他与窦建德都是爽利之人,招揽不成,绝不拖泥带水,当即便与萧散告辞,向西而去。
萧散与鄢鸾月、阿姝买舟横渡,过了济渠,这一日到了信都城,正逢上一年一度的春节盛会,街道上贴春联、闹龙灯,好不热闹。三人挤在人群中,萧散见鄢鸾月始终有些郁郁寡欢,便问:“姊姊,你不开心么?”鄢鸾月摇头说道:“也没有,只是忽然想到小时候过年,爹爹和娘亲都要给我扎好看的灯笼,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互相说笑,别提有多开心了。”萧散心知鄢鸾月定是又在想自己的父母了,从那日鄢鸾月说到在飞刀门遇到杀害鄢家庄的那群黑衣人后,萧散就感觉鄢鸾月始终不曾释怀,不由想:“得想个法子,让姊姊放开心结才好。”
第二天一早,萧散动念道:“姊姊,阿姝,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了,反正这里离浦云镇也不算远,不如我们一起去拜过了爹娘的墓,再回去可好?”鄢鸾月和阿姝都赞成。当下三人也不急着回去,就往玉门关方向而去。
三人取道赵郡、博陵,最后是楼烦,沿途饿殍遍地,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他们大多都是因为战争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不得不背井离乡。萧散等三人将随身盘缠都散了出去,仍旧杯水车薪,难民反而越来越多。萧散心想:“也许李公子和窦将军是对的,只有推翻了暴君,才有可能让这些人有家可回。”
忽忽又过了数日,三人终于到达了玉门关,只见玉门天险犹在,却早已破败不堪,隋炀帝整日忙着享乐和镇压叛乱,根本没有余裕再顾及国门大开,若是此时一支突厥奇兵南下,大隋千里江山,必定一览无余。
这时已是深冬,枯枝败叶残落了一地,随处可见萧索肃杀的气象。上次经过玉门关时,尚是在六年前,萧散和鄢鸾月都还是孩子,二人在“天玄双绝”宁氏夫妇的偕同下初入中原,充满了新奇,如今物是人非,早变了当年模样。萧散与鄢鸾月说起当年旧事,均感慨不胜。此时离萧散爹娘埋骨的射狐坡不过一日路程,浦云镇也遥遥在望。想起这一路风尘遭遇,简直是不可思议,竟像是做了一场大梦。跟前是黄沙漫漫,身后是烽烟如举,玉门关夹在中间,恍然成了难得的世外之地。此时此境,恰有两个最亲的人陪在身边,萧散不由得想:“要是这条路,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第二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