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荒城古道
黄沙漫漫,北风正紧。塞边一条古道上,鲜有人迹,几株枯死的垂杨没精打采,湮没在尘土深处,裸露出精瘦的躯干。这日,骄阳似火,砂砾都被炙烤得滚烫。苍茫古道上,两个黑点越来越大,风沙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一个孩童的声音道:“妈,你快点!乌龟都比你走得快了!”黑点慢慢逼近,却是两人两骑旖旎而来。马背上分驮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和一个中年美妇。那妇人一身黑衣,扮相妩媚,闻言啐骂道:“臭小子,皮又痒了,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妈的?”少年“咯咯”一笑,道:“你又想打我,我告诉爹去!”美妇哼一声,道:“你爹爹要是还在世,看你敢不敢这么顽皮。”少年回过头,扮个鬼脸,不再说话。
行了一程,忽听前方隐隐传来兵器交击的打斗声。少年兴奋道:“妈,你听,前面好像有人打架!”那美妇人也听见了,不由得一皱眉,心道:“江湖风波险恶,我们母子身份非比寻常,还是少沾惹是非。”便对少年道:“走你的路便了,别人打架关你什么事?”少年不依:“咱们去瞧瞧热闹好不好?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别人打架哩!”美妇冷笑道:“你有多厉害,不怕被别人打死么?不许去!”少年抱怨道:“妈你总是这样!我就看一眼也不成么?”妇人道:“一眼也不成!”少年大声道:“妈,你不讲理!”美妇一挥鞭,马儿跑得更快,渐渐远离打斗声处,道:“妈就是道理!”
远方喊杀声愈见清晰,能听见马蹄震动地皮的声音。妇人心里也暗自纳罕:“看这阵势,好像是围杀,塞边一向平静,甚么时候有过这么大规模的动作了?”想到这里,道:“散儿,咱们加把劲,天黑之前找个地方宿下。”听少年破天荒的没有回嘴,许是觉得刚才说儿子说得有些重了,心中不免疼惜,便道:“散儿,你别怪妈管着你,这么多年妈带着你一直隐姓埋名,就是为了不与江湖上的人接触,这是为了你好……”回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
妇人吃了一惊,叫道:“散儿,散儿!”却哪里还有回音,不由得循着打斗声走去,不多久便见前方一块旷地上,黄沙漫漫,掩盖着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均是清一色的蓝衫仆役打扮,一阵风来,血腥味飘出老远。
妇人心中突突直跳,又喊了几声“散儿”,却不见人回答,心中焦急,举目四望,荒野上死一片的沉寂,不由得惶急难耐。俯身检视了一下尸体,不由得“咦”了一声,这些人虽然死得突然,都是一刀毙命,伤口齐整,却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凶手杀人手法很辣,调度有方,进退有序,如此缜密的刺杀行动,绝非江湖上一般门派能够做到,想到这里,妇人不由得微微吃惊,这极北苦寒之地,怎么还有这样的高手,竟能不动声色杀死这么多仆役家丁?这些仆役看来也都是练家子,在对方面前却丝毫无还手之力。想到这里,妇人不由得面色苍白,这十几年来,自己孤儿寡母千里避敌,远离是非,十三年过去了,难道终究还是躲不过么?
原来那少年到底心痒难耐,仗着自己曾随母亲学过几年武,趁母亲不注意,急忙忙溜走了,自行往打斗处找去。不一会便见前方十来个黑衣人正围着几个蓝衫仆人大开杀戒,地上已倒了七八具尸体。那些黑衣人出手勇悍,刀刀见血,少年虽然胆大,毕竟没有见过真正的杀人场面,所知的江湖典故也是听母亲闲时说起的,这时见了血肉横飞的场面,一时吓得呆住了,躲在土坡后面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不留神,被那近乎妖魔般的杀手发现,在自己身上割那么一刀,成了刀下亡魂。
不一会那些蓝衫人便已全部死绝,黑衣杀手在蓝衫人的尸体上查看了一会,其中一个人道:“看样子错不了,咱们走!”语罢,也不理满地的尸首,翻身上马,一瞬间便消失得老远,竟是异常的有秩序,丝毫不见杂乱。
少年微微舒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忽觉身后一个人影正缓缓逼近,不由大声道:“什么人?”一转身,便见一个面黄肌瘦的苦脸汉子一言不发,伸手就向少年擒来,少年下意识一避,还了一招“云深水阔”,这一招大开大合,那汉子本拟手到擒来,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会武功,“咦”了一声,变抓为掌,斜挥而出,少年到底临敌经验浅,不意这汉子中途变招,一下子被那人拿住紫宫穴,立时全身酥麻,动弹不得,忍不住破口大叫:“妈,快来救我……”还未叫出声,只觉头上受了一下重击,顿时昏了过去。
等到少年醒转过来,只觉全身酸痛,艰难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柴房里。旧砖敝瓦,似是一个荒废已久的房间,不知多久没人住过,房梁上结着厚厚的蛛网。那个抓自己的苦脸汉子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少年想爬起身来,却动弹不了,一使劲,直觉全身钻心似的疼痛,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少年自幼跟随母亲习武,知道他这是被人点了穴道,不由得一阵沮丧。闲下心来,少年心中开始有一些害怕,这个抓住自己的苦脸怪人到底是什么人?还有那些杀人的黑衣人又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妈妈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很着急?平素里他总是嫌母亲管自己太多,这时候却有巴不得母亲早一点找到自己,把自己救出去。
这么想着一会,忽然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飘过来,立时觉得肚子咕咕直叫,原来长时间没吃饭,不觉感到饿了。少年只觉又饿又累,偏偏全身又动弹不了,这种煎熬实在难受,却不知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香的气味?
少年绝望地想了一会,仿佛看到母亲提剑追杀恶人来救自己了,又仿佛看到小时候自己贪玩,被母亲追着打,又想起儿时不爱练武,母亲逼着自己练功的情景……少年心中忽然一动:“小时候妈妈说过有一种可以移穴换位的武功,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不管他,且试试再说!”便按照小时候母亲所传的口诀,运使真气,冲击被封穴位,少年少时学武时贪玩,并不务实,学也只学了个半吊子,但好在他记忆力不弱,大部分口诀倒是记得清楚。加上封他穴位的那个苦脸汉子看他只是个孩子,并未使用重手法,饶是如此,仍然用了盏茶时间才将穴位冲开。
少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伸了伸手臂,暗暗发誓,如果再遇到那个苦脸大汉,一定狠狠教训他,至于打不打得过,就不是他考虑的了。想到这里,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少年四处打量这个柴房,门从外面反锁着,但是窗户未关严,少年动作敏捷,从窗户钻了出去,才发现此处是一个废弃的院落,里面枯草败黄,完全没了生气。
沿着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往西连着一个椭圆形拱形门,大门紧闭,铁门上镀着一层红红的铁锈,也不知这门有多少年没人开过了。那阵阵香气就是从那一头传过来的。少年试着推了一下门,门锁年久锈蚀,发现门竟然一推就开了,少年的心里咚咚直跳,探出头去,却发现院里院外完全是两种光景。
门中仍是一个院落,只不过相比于柴房的破败,这里则显得精致许多。虽是秋天,院中仍然可见花草繁茂,假山怪石,林泉流水,俨然是一个大家门户的别院。少年心中的紧张惧怕顿时全无,毕竟小孩子心性,对这里充满了好奇心,便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踩在小草上,脚心痒痒的,少年幼时一直与母亲生长在大山里,并未见过这般锦绣的园林精致,处处充满惊奇。
忽闻脚步声响,却见一个白衣侍女端着果盘从外面进来,少年下意识躲到假山背后,但穴道受制太久,全身血液还未通畅,不意踩到了一块石头,脚底一滑,想躲已经来不及,那侍女听到动静,向这边看来,道:“什么东西?”放下果盘,就过来看,看到少年正举起右手,像要打人,侍女也吃了一惊,见到少年,骂道:“哪里来的野猴子,怎么跑我家院子里来了?”
少年本来想出其不意,把这侍女打晕趁乱逃出去,但被发现了,这一下便打不下去,回骂道:“谁是野猴子?”那少女道:“你看你浑身脏兮兮的,不是野猴子是什么?”少年骂道:“呸,你才是猴子,又丑又臭的母猴子。”少女从未被人这样骂过,脸上一红,道:“好你个破小孩,嘴还挺厉害,我问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少年眼睛咕噜一转,忽然一头向那少女跟前撞去,那少女不防,撞得往后退去,惊叫了一声。
少年立即飞奔出去,但紧张之下慌不择路,情急间向一间屋子冲去,刚刚到门口,门“吱呀”一声开了,少年一下与开门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一声轻呼,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少年后退了一步,抬头一看,却是个清雅脱俗的少女,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绒衫,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双眼睛清粼粼的,让人一见便生好感。
那侍女忙过来道:“小姐,你怎么出来啦?”少年冲撞了这女子,一下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在那里站着,那少女微微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心里“咚”的一声,心想:“完了,这里肯定是她的家,今天落在她的手里,定然不好过。妈的,男子汉大丈夫,大不了被她们打一顿得了,要是害怕就不是英雄好汉!”一咬牙,露出一股子狠劲,睁大眼睛狠狠瞪着那少女。
少女被少年这么看,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小兄弟,刚才姊姊没撞疼你吧?你家人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少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会,道:“什……什么?”那侍女奔过来道:“小姐!这个惫懒猴子,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你干嘛护着他?”小姐道:“玉兰,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这个小弟弟虽然衣着破旧,你却不能以貌取人,除去这一身皮囊,谁还不是一样的呢?”
玉兰嘟囔着嘴,答应了一声。小姐又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本来是倔强的性子,不知为何,少女的问话却让他拒绝不得,老实道:“我叫萧散。”少女道:“萧散……萧散,嗯,你的名字倒挺特别。”玉兰吐了吐舌头,道:“有什么特别的,叫古怪才对。”但在小姐面前,到底不敢放肆,听小姐笑道:“我叫鄢鸾月,我家人都叫我鸾儿,你要是愿意,就叫我鸾儿姊姊好了。”
小姐笑起来别有一番清然美丽,萧散心中的拘束一下子全消。鄢鸾月招手让萧散进房间,萧散先有些不敢,但到底迈进去了。屋里香阁软红,熏香芝兰,萧散从未到过女子的闺阁之中,便觉恍兮惚兮,如在梦中。
鄢鸾月见萧散四处打量,尽力表现出大人的模样,不由心里好笑,问:“你饿了吧?”吩咐玉兰道:“你去把点心拿些进来。”玉兰便出去了,不一会端来一个装饰精致的锦盒,放在桌子上,对萧散说:“就算喂狗了也比给你这个臭猴子吃强。”萧散有意跟玉兰争个输赢,闻言笑道:“你敢骂鸾儿姊姊是狗?”玉兰道:“我哪有?”萧散道:“这本来是给鸾儿姊姊吃的,你却说喂狗也比给我吃强,不是变着法儿骂鸾儿姊姊是狗吗?小心你家小姐打你板子。”玉兰急道:“我没有,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鄢鸾月笑道:“好啦……”萧散本来衣着破旧,身上脏兮兮的,看这屋里打扫干净清爽,食物点心也都透着精致,不大好意思吃,这时跟玉兰赌气,便大大方方的坐下,抓起来就往嘴里送,也不知道吃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是自己从来没吃过的味道。
玉兰在一旁道:“乡巴佬就是乡巴佬,哪有吃杏仁糕这样用手抓的?”萧散不服气道:“不用手用什么?”一抬眼,却见鄢鸾月正用手帕包着一块杏仁糕,小心蘸着酱料慢慢品尝着,不由得脸上一热,鄢鸾月觉出萧散正在看她,便把盒子推到萧散面前,说:“你尽管吃,不够还有。”萧散心里感激,却不愿说感谢的话,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吃着。
鄢鸾月问:“散儿,你家人呢?你怎么一个人跑我家院子里来了?”萧散道:“我跟我妈走散了!她现在正在到处找我呢。”鄢鸾月皱眉道:“那阿姨肯定很着急。”萧散问:“姊姊,这里是你家么?”鄢鸾月道:“是啊。”萧散环顾四周,道:“你家好大!”他不愿多说,免得又被玉兰数落没见过世面。
鄢鸾月却淡淡的,有些惆怅的道:“大又有什么用呢?这里到底是塞北边陲,除了家里,到处都是戈壁荒漠,我听书上说,江南烟雨迷蒙,三月草长莺飞,原是极美的景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萧散抹了抹嘴,说:“江南我也没去过,姊姊,等我长大一些了,一定带你去江南看看。”鄢鸾月似信以为真了,笑道:“好啊。”
萧散起身道:“姊姊,我吃饱了。”鄢鸾月问:“你要走么?”萧散道:“我要去找我妈,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鄢鸾月点头道:“哦。”又道:“我叫玉兰送你出去吧!等你找到了阿姨,记得来姊姊家来玩,我仍请你们吃点心。”萧散道:“好啊。”
萧散自幼没有玩伴,他的童年便是在山里和母亲一起练武,母子两人性子相近,虽不至于寂寞,但到底比不得同龄人之间的交流,鄢鸾月只比萧散大两三岁,二人才见面便十分谈得来,萧散不由对这位才认识不久的姊姊产生了很浓的孺慕之情,心底已经将她当成了十分亲近之人。
玉兰进门引萧散出府,萧散惹玉兰说话,玉兰却故意赌气,一句话不说,萧散一个人说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便闭口不言了。走到回廊上,迎面走来两个侍女,其中一个见了玉兰,道:“玉兰,你给小姐送点心怎么去了那么久,老爷那头都忙不开了呢!”玉兰道:“我就来了!”回头对萧散说:“你先在这等着,不许乱跑!”也不管萧散答不答应,便快步走过去,和那两个侍女叽叽喳喳交谈起来,不一会三人便携手离开了。
萧散一个人在回廊里等了一会,许久不见玉兰回来,才发现是被玉兰耍了。心中暗暗骂道:“你个臭玉兰,哼,鸾儿姊姊让你带我出去,你却把我丢在这里,我看你就是故意报复。”站了一会,仍不见玉兰回来,时有蓝衫仆人经过,看到萧散,眼神十分好奇,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萧散十分尴尬,只觉得这些仆人穿的衣服和沙漠上死去的那群人的衣着十分相似,却也没有深想。
萧散独自站了好长时间,心中有气,心想怎么就被这小丫头片子给算计了呢,一发狠,心道:“与其这样被人当成一个傻子一样在这里傻站着,还不如自己走出去!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不信自己走不出去!”想着,便迈开大步,往远处走去。
这一走却不打紧,府中回廊别院众多,九曲回环,七折八拐,萧散走的时候没有记路,不一会便找不到该往哪儿走了,只觉得每个地方都似曾到过,又觉得每个地方十分陌生,好在沿途并未遇见什么人,否则定将他当成擅闯府院的小贼了。
正走着,忽听见前方有人说话的声音,萧散心中一惊,随即又一喜。惊的是怕被人发现他在府里乱走乱撞,喜的却是既然有人,就不怕问不出出府的路了。便靠近过去,却见前方峥嵘轩敞,约是一个大厅。只听其中一个人的声音道:“庄主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那‘天玄双绝’虽说名头响亮,说到底也是凡夫俗子,有我等助阵,未必便怕了他夫妇二人!”
萧散心中突突直跳,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不是别人,正是抓住自己的那个苦脸汉子。萧散便不由得有些迟疑,正不巧,有人经过,萧散无法可想,见大厅后面有一个布帘子,便钻到布帘子后面,这一下探出头来,正好可以把大厅里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
大厅两旁分坐了八九个人,有的佩刀,有的带剑,那个苦脸汉子坐在右首第二张椅子上,眼睛微闭,似是睡着了,却让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却听一个中正的声音道:“敝庄与那‘天玄双绝’素无往来,这次他们夫妇逼人太甚,也怪不得咱们不讲情面了。这次承蒙各位看得起老夫,肯来助老夫一臂之力,实在是……这个,感激的很。”
萧散却没看到说话的是谁,想来这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听口气应该是这府院的主人了,估计便是鄢鸾月的父亲,萧散躲在帘子后面,又不敢轻举妄动,心中纳罕:“这些人是什么人,这个‘天玄双绝’又是什么东西?这些人好像很怕的样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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