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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今古传奇》)
楔子
月亮照上青石板铺的地面,白得像水,像锋锐的刀刃一闪而过的冷光。泪儿战战兢兢立着,脸色比月光还要白。
她对面站着七八个人,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美妇人。那妇人修眉凤眼,粉面含威,端坐在红木高背椅上,双手笼在袖内,慢条斯理的道:“四妹,明儿就是你二十五岁生日,老爷正跟我商议怎么给你排席,你要走,也等吃了明天的寿面再说。”泪儿嘴唇动了动,没吭声。那妇人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精干利落的女子插话道:“四太太,二太太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睬?”泪儿“扑通”跪倒,浑身颤抖:“二姐,求你放我一条生路!”那妇人淡淡的道:“生路死路是自己选的,走哪一条只在一念之间。比如今晚,如果我们等不到你,你明日就正式开脸做姨娘,合家上下都要贺你的芳辰。可惜,你心心念念想的却是那个梨园的戏子。”泪儿心神大乱,磕头不绝,只叫“二姐饶命!”那妇人摇了摇头道:“德荣功貌,妇德居守。你丧德败行,谁能救你?”一挥手,那五十来岁的陪房夕云领着众人,如狼似虎扑上去,不由分说,将泪儿掀翻在地,大缚大捆。又有人递上一碗寿面。那面细如龙须,却不是银色,而是乌青色,显然下了剧毒。泪儿大叫“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那妇人一手夕云,款款站起,走到泪儿面前蹲下,脸对着脸道:“你可知道我们怎么会守在这里?又怎么会来得这么及时?”
月亮躲进云层,院子里陡然阴沉下来。几个家丁推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过来。他脸上、颈中全是血痕,衣衫碎裂,几乎不能遮住身子。泪儿大惊,万没想到心上人竟也落入了对头手中,急得只叫:“你怎样了?”男人转过脸去,似乎不敢瞧她。泪儿惊疑不定。
那“二太太”右手托起泪儿的下鄂,幽幽的道:“好痴情呵,自身难保还怜惜别人,可惜你的相好没你这份心肠!他吃不住酷刑拷打,把你——供了出来。”泪儿一愣,看那男人。男人浑身发抖,始终不敢回头看她一眼。泪儿陡然间心如死灰,只觉生无可恋,泪流满面之下,一头撞向那妇人。那妇人出其不意,险些儿被她撞中。夕云忙道:“二太太您没事吧?”那“二太太”目露凶光,喝道:“蒙上她的眼,再塞上她的嘴!让她到阴世也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泪儿一边挣扎,一边狠狠盯着二太太道:“邝媛你这贱人,妒嫉我比你美貌,比你年轻,你不得好死!你要叫地火活活烧死,夕云死得比畜生还不如!郑家个个都天打雷劈!”邝媛冷笑道:“好,你到阎王面前告我去吧。”夕云会意,捏住泪儿鼻子就要灌她毒面。泪儿伸过头去就吃,竟是不避不让。夕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邝媛暗想:她被相好出卖,心如死灰,不但不怕死,还一心求死。天下岂有这等便宜的事,一转念间便道:“来人,把奸夫押下去,把她送进升仙居。”
夕云在旁打了个突。泪儿脸色大变,道:“我不进升仙居,你杀了我吧,我不进升仙居——”邝媛笑了一笑道:“四太太连毒面都肯吃,到升仙居住上一晚,想来也难不倒你。”回头道:“还不动手?”
云破月出,四堵高高的灰墙外,隐隐传来一两声狗吠。
一
郑家大少爷郑亦尘流连在上海的法租界里。霓虹闪烁,红男绿女,衣香鬓影,看得他眼花缭乱。
阿良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大上海’,今儿开了眼界。要不是少爷带我出来,下辈子也见不了这个世面。”“嘟——”一辆“老爷车”嚣叫着擦过身边。阿良伸伸舌头,无意中望向东方,眼睛竟定住了。郑亦尘笑道:“瞧你这呆相。”顺着阿良的眼光看去,见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大约是小家碧玉,衣着并不怎样摩登,却自有一股世俗的风情。左边一位个子较高,艳丽夺目;右边的清清雅雅,一径儿微笑着。左边的高谈阔论,“格格”笑出一串银铃儿,却突然把脸一沉,向郑亦尘主仆俩道:“看什么?”阿良“哟”了一声,躲到郑亦尘后头。郑亦尘红了脸,往马路边上迈了一步。那姑娘却又突然大笑,嘀咕道:“外地人。”她的女伴推了推她道:“苗苗你又来了!”那苗苗笑得花枝乱颤,一手拉了女伴就走。阿良从主人背后探出头叫声“苗苗”,又缩头回去。苗苗一回头,郑亦尘忙道:“不是我!”
苗苗转身回来,笑嘻嘻的道:“我的小名,只有我妈和好朋友能叫,你们叫了,是不是要交我这个朋友?”郑亦尘闪闪缩缩的道:“不敢高攀。”阿良在他后面插嘴:“怎么不敢?世家大族,堂堂大少爷,还辱没了谁不成?”郑亦尘道:“阿良!”阿良才住了口。苗苗笑道:“原来是内地来的少爷。那最好了。你们叫了我的名字,大家就是朋友,请朋友看场电影,总不会舍不得吧?”她女伴忙道:“别惹事了,你再这样我就走了。”苗苗死拉住她的手说:“忙什么?人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又不是流氓阿飞,来上海不是做生意就是白相,一块看场电影有什么的?”她边说边笑,丽色生春。郑亦尘心里“突突”的,不好多看,嘴里却说:“那荣幸得很!”苗苗的女伴叽咕着“拗不过你”,又小声说:“第几遍了?”苗苗说:“第七遍。”
四人二前二后,走在霞飞路上。法国梧桐的大叶子间泻下金色的灯光。舞厅、酒楼、绸缎庄、时装店、西餐厅……占了大半条街。空中散开《蔷薇蔷薇处处开》的歌声,一时又变成甜腻腻的“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何总是对我冷冰冰。”阿良张大了嘴左顾右盼。郑亦尘拉拉他道:“到了。”
电影院外的墙上贴着巨幅海报,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正在激吻。苗苗笑指那海报道:“《乱世佳人》,我看了七次了!”想到还能看第八次,兴奋得跺跺脚道:“沙花快走!”她女伴沙花无奈一笑,随她进去。郑亦尘虽然长居家中,上海、北京倒也都到过,知道这里的人讲“绅士风度”,因此买票之外,又买了两块西点,一袋瓜子。电影已经开始了,里面黑乎乎的。四人借着屏幕上的微光,跌跌撞撞的走。苗苗脚下一绊,向后一仰,正跌在郑亦尘怀里。她“呀”的一声,忙挣起来。黑暗中二人都脸上滚烫。正在尴尬着,右前方来了打着电筒的领座员,帮他们验票,又带他们到座位上。沙花道:“谢谢。”
那人走了。苗苗和沙花挨着坐,右边是郑亦尘,再右边是阿良。阿良站着,郑亦尘诧异道:“你干嘛不坐?亏得是后排,不然人家要讲你了。”苗苗、沙花也朝他看。阿良局促的道:“二太太说了,主仆有别,错了一点儿,就要老粗的棍子打呢。少爷跟前,我怎么敢坐呢?”苗苗“哧”的笑了。郑亦尘微笑道:“二娘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你只管坐下。我不告诉她就是了。”阿良这才迟迟疑疑的,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坐了。
散了场,郑亦尘提出请姑娘们吃夜宵。苗苗道:“不了,要回家了。”她说走就走,竟不顾郑亦尘有何反应。沙花说声“不好意思”,急急的跟上去。郑亦尘望着二人背影,倒有一阵惘然。
两人找了间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按照郑老爷手写的地址找去。小弄堂曲里拐弯,有人在洗衣服,有人在晒被子,几个老太一边拣菜一边拉家常。转过一个弯儿,有个小大姐在水笼头底下冲脚,脚上涂着红红的指甲油,又或者是凤仙花叶子裹出来的红迹。
来到一户门前,郑亦尘才要敲门,门刚好开了,出来一个衣着寒素的中年女人。她一见郑亦尘便道:“你是亦尘?”郑亦尘道:“您是姑妈?”那女人笑道:“你倒嘴甜,什么姑妈,不过是两家都姓郑,偶然联了宗的。”说着把他们往里让。三人坐定,郑亦尘道:“虽然不是血亲,家父倒是说,要当正经亲戚来走动的。”那女人笑道:“那是郑老先生的好意。”她朝房里叫道:“苗丫头,去巷口切点熏烧,再打一两醋来。”阿良笑道:“要说香醋,天下也难得有比我们那儿好的了。”郑亦尘看了他一眼,他蒙住了嘴笑。
房门一动,走出个女孩子,双眼水灵灵的,未语先笑,竟是苗苗。她和郑亦尘彼此都是一怔,异口同声道:“是你!”她母亲道:“你们认识?”阿良叽叽呱呱把经过说了。苗苗母亲嗔道:“快出嫁的人了,还是这么轻狂。以后到了镇江,可不能这样了。”郑亦尘喜得心痒难搔,面子上却强作镇定:“真正想不到,家父要我来下文定之礼,礼未送,人先见过了。”顿了顿道,“只是要委屈妹妹做小。”苗苗母亲叹道:“自从她父亲死后,外头兵荒马乱,铺子也关了,佣人也辞了,家里一天不如一天。这丫头从小又太惯了,没大管教,能到府上,是她的造化,还计较什么正房偏房?”苗苗究竟是女孩儿家,听了这一席话,晕生双颊,只是粘在母亲旁边撒赖。她母亲道:“论人品,你是我信得过的,今天亲眼见过,更放心了。苗苗以后有不到的地方,你别纵了她。不过……”她停了下来,似有难言之隐。郑亦尘道:“姑妈有什么话不方便说吗?”苗苗母亲道:“听说你家二娘是个极厉害的女人,连你母亲是正室大太太,也要让她三分。我怕苗苗冲撞了她……”郑亦尘道:“姑妈安心,二娘为人是严些,不过苗苗是她晚辈,只要孝顺殷勤,想来她不至于为难我们小一辈。”苗苗母亲点点头,拉女儿坐在腿上,抚着她头发,半晌不语,末了却噙着泪道:“如今也比不得从前,三书六礼齐齐全全的。你下午动身,就把她带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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