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10-15 13:23 编辑
净业寺的大和尚许我十九枚大子儿,要我把一架木具自河埠头送去山顶的庙里。 这木具七枝八叉,像张耕田的犁,又像井上的辘轳架子,细细看来两皆不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死沉死沉的坚固无比。遂不再想那是啥劳什子,就像不知道也不打问净业寺一大一小两个和尚的法号名字,出我的力换我的工钱就是了。 我是靠打零工为生的,黄厝寮一百来户人家,但有插秧、割禾、舂米、撑船、制坯、烧瓦一类粗笨活儿,少不了来关帝庙寻我。议定了工钱,吃、住都在东家。一年下来,铺的盖的身上穿的连带酒钱十分够了。 乡下人如何晓得,我做活,无论轻重,根子上不是下苦。那是我的志趣,是我在这人地两生的黄厝寮活得理直气壮的靠头。村里的蘭先生曾经这么夸我:“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秦五活得好爽快呀!连大总统都管你不着。” 我说先生你老人家差矣。你不也说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 蘭先生呵呵一笑道:你是“臣”吗?不是他就不管。 当时还听不大懂。 来路上半山歇脚,见有蚂蚁负重而行,遂认定那是我的一个同行。本拟助它一臂之力,想想又算了,这么做它未必欢喜。 斯时斯境忽有所悟:大总统他管得着这蚂蚁吗?管不着。那么他也管不着我。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先生到底是先生。 依大和尚指点,我在廊内放下木具,靠置得稳妥了。和尚请我喝茶,我说不了,厨下舀了瓢凉水咕嘟嘟灌了一气。遂揣了工钱,拽开脚步一阵风出了山门,因我还有桩要紧的事要做。 林胡山是座荒山,满山遍野的碎石乱草。我在碎石乱草中横冲直闯,很快就寻到了来时歇过脚的地方。 一大块青石横躺在坡上,石下背阴暗处苔藓斑斓,滴水涔涔,黄砂白石上长满了莎草。 她就在那儿,石草深处,花容如琢,柔而含刚,不喜不忧,悄然自守,宛然秋水美人。 如此兰花中的极品,黄厝寮千十来号人口,也就蘭先生一人得配享有。 蘭先生其实不姓蘭,以往我只称他先生,一次无意间脱口而出,不意他听得欢喜,以后就这么叫了。 听说蘭先生本是海丰陈先生麾下猛将。十三年陈先生下野,先生遂独一个来到这远离尘嚣的林胡山下,求田问舍,做了个埋名乡野的寓公。 蘭先生爱兰爱得痴迷。他家院内,三间瓦房之外,尽种了兰,数年间已搜得百数十本。花开时节一条街都是香的,遂卸了街门任人出入观赏,自此就这么敞着,没再装上。 先生在靠着山的虚浮焦硬之处买下来十来亩砂土地,一半种番薯,一半种了柑橘。成熟时节也不收摘,任乡民自取。但听人说他疏财仗义就冷笑道:九牛一毛,皆是民脂民膏,取之于众,反之于众耳。 我把那棵头一无二的兰花草一点点掘剥出来,扯些莎草裹得好了,一气儿赶去蘭先生家,进门就差点儿与人撞个满怀。 那人生得丰肌弱骨,明目善睐,见被我撞破,飞红了脸,一埋头,逃命也似地跑掉了。 我却认出她正是那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祸害。 正捧着兰花进退两难,敞开的屋门里传出蘭先生的声音:“秦五啊,干嘛愣着还不进来?来,来,沏一壶好茶好好唠唠。” 说话间先生已出来了,纺绸衫裤,黑布面千层底鞋,眉宇间透着英气。 “五行感化,至精之所致也。其伏不动,故称之为虎也……果然名不虚传!” 及至看清我捧的是兰花,先生迅即打住吟哦,疾步走来,小心翼翼双手捧去,左右上下细细地看,渐渐面露喜色。 “让给我吧,多少钱买的?” 我说,“不要钱。山野地生,偶被我遇上,掘得来奉予知兰的高士。” “那就更难得了。无功受禄,吾不为也。这棵兰至少卖得八块鹰洋。秦五,你恐怕料不到它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