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沉香
朱文卿目光盯着远处暗处的那个人,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曲箫殇这一闹,虽说是有惊无险,却也不由得让他重新打量客栈中的其他人,每一个人他都不敢再大意,这人多次出言不逊,却又点到即止,实不知他到底有何目的。那人阴笑道:“殿下莫急,这个小女娃娃居然惊得动曲箫殇那样的高手出动,又知道这么多旁人不知道的宫闱秘闻,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么?”
朱文卿冷冷问:“难道你知道?”那人道:“我这里有一段故事,与殿下刚才的故事也有几分关联,却又有些不同之处,不知殿下可有兴趣听一听?”朱文卿不知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不满于他处处卖关子,牵着自己的鼻子走,怫然不悦道:“有屁快放!”
那人却不恼,笑道:“我的这个故事要从皇宫内院说起。当今天子承光帝文治武功,气吞山河,后宫内院虽然红粉佳人无数,但真正能执掌后宫大权的,除了皇后杨氏,刘贵妃仗着圣上恩宠,又是宁王的妻妹,利用自己的手段关系笼络朝中大臣,在后宫之中建立了一张巨大的人脉关系网,与杨皇后分庭抗礼。皇后早知宁王怀有异心,自然对这刘贵妃百般提防,深宫重院之中看似姹紫嫣红,实则勾心斗角,步步惊心。
然而数月之前,宁王妃忽然秘密进宫,会见妹妹刘贵妃,虽然行藏隐秘,但到底让皇后的人得到了消息,无意中只隐隐听得‘先帝遗诏’、‘皇子’等断断续续的字眼,皇后自知此事非同小可,暗暗推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到此事可能威胁承光帝的帝位,更是不敢大意。嘿嘿,这皇后却非等闲之人,不知怎么缘分,竟和萧白门有过一个约定,道是只要皇后有求于他,且不违侠义之道,萧白门可助她完成三个愿望。
皇后便命人传信给萧白门,萧白门果然行动,这一动就牵动了整个江湖大局,一方面和江南梅庄的柳仕岐老儿定下比武之约,得到半幅《珠光宝气图》,另一方面遣翁世洋从宁王世子李援手中夺得另外半幅《珠光宝气图》,他这釜底抽薪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只要小皇爷没有了《珠光宝气图》里先帝遗诏来证明身份,总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宁王的篡位大计也付之流水了。
但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宁王也早留意到了他,为了对付他竟不惜出动影楼中顶尖高手,萧白门被困,不能亲身前来,虽然他请动了曲箫殇前来暗中保护,但他手中的半幅《珠光宝气图》总归还是要交到皇后手里。”
朱文卿目中微微一动,道:“阁下的意思是,萧白门做下这一切,只是为了姓杨的那婆娘的一个承诺?”他以皇子自称,自是不肯承认承光帝的帝位,连带着皇后也不客气了。那人冷冷笑道:“这些侠义道中人,往往为了一个承诺送了性命也不稀奇。”
朱文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人问:“殿下笑什么?”朱文卿冷冷道:“我笑你大言不惭,按阁下的说法,今时此地的一切遭遇,包括近月以来江湖上的诸般大事,都是萧白门一早就安排策划好了的不成?”那人嘿然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这人故意说得含混不清,朱文卿微微冷笑,不屑道:“萧白门又不是神仙,何况只得一人,我就不信他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翁世洋刚刚被少司命一击着实不轻,刚刚缓过气来,听见朱文卿的话,不由道:“萧大侠到底有多大本事,凭你黄口小儿也配评断?”那个躲在黑暗中的人不阴不阳的道:“殿下这可就错了,萧白门虽然只得一人,却足以匹敌第一流的门派。当今崇文馆武林耄宿师宗主对此人曾有一句考语,号做‘萧门不死,天下无首’。便是说有萧白门在世一天,这天下江湖便永远不会只属于某一人某一派。听说这人结交遍及天下,既有曲箫殇这般隐世高人,也有翁世洋这样的亡命之徒,更有九重宫苑里的皇后公主,每个人都肯为了他的一句话去死,他不是神仙,但神仙见了他也要头痛!”
朱文卿铁着脸,待那人终于不说话了,不由道:“你说完了?萧白门果然真有这么厉害,那又如何?如今这客栈总还在我的掌控之中,他又如何阻止我?”他料定萧白门被宁王府的杀手所困,也就无所忌惮,虽不知这神秘人是谁,但他对自己称作“殿下”,虽不指望是朋友,但至少不是敌人。
那人果然只冷笑一声,并不作声。朱文卿又道:“阁下将萧白门夸得这么厉害,又是什么用意?”那人嘿嘿一笑,道:“萧白门纵然难以击败,却并非无法击败。再怎么说,他也不过凡人一个,是人就有弱点,何况有些弱点还是致命的。”朱文卿不由向那人走近了几步,道:“听阁下这意思,似乎掌握了萧白门的致命弱点?
那人抬眼环扫客栈一圈,冷森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阴沉的笑道:“萧白门自作聪明,派信得过之人携自己身上的半幅《珠光宝气图》到这里与皇后的亲信接头,却不知老朽一早就得到了消息,便提早一步在这里等候,而他更加想不到的是,机缘巧合,此时的客栈当值多事之秋,更这么一场热闹好瞧,倒也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这人也是蓄谋已久,不过谋定而后动,比常人更能隐忍。仔细一想,可不是,翁世洋急匆匆逃命,也到了这间客栈,如果萧白门的人的确是在这里和皇后的人接头的话,那么,两个半幅《珠光宝气图》如今都在客栈里。朱文卿当初选择此处作为与宁王府中人会合的地点,却没有料到阴差阳错,还有这样意外的收获。
朱文卿问道:“你说萧白门派来的人就在这间客栈里?”那人笑道:“恐怕早来了吧!”朱文卿问:“是谁?”那人哈哈笑道:“你看看谁像就是谁。”朱文卿目光向众人挨个看去,他的目光如锋刃,看到谁谁都不由得不寒而栗,最后停在那个少女身上,想起那神秘人的话,上前一步,悠然道:“姑娘,不知你要翁兄手中的《珠光宝气图》有何用?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始终神情镇定,刚才两人对答不曾插一句嘴,这时也只淡淡道:“当今天下承平盛世,虽说圣上是有对不起你和先帝的地方,但总算一代明君,如果因为一件陈年宫闱旧案,闹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到时千古罪人,谁人承担?”朱文卿冷冷道:“你不用危言耸听,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便算完了么?这天下本来就是我的,他凭什么坐上皇位?”
少女仍道:“天下本是天下人的,有德者居之,纣王无道,武王伐之,始皇残暴,天下豪杰并起讨之,自古以来,只有圣明的君主能让天下长治久安。你自问,当今天子继位以来,做了几件祸国殃民的事?又为天下百姓造了多少福祉?”这少女声音本轻柔,但这般铮铮说来,独有一分侠骨柔情,客栈中众人听得,均不由暗暗点头。
那阴恻恻的神秘人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这皇位毕竟来路不正,窃国是窃,窃银也是窃,终究摆脱不了是一个盗贼的身份!这样的人人人得而诛之,小皇子只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你小姑娘又懂得什么了?”
这人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必伤人,且句句难听之极。少女闻言,只冷冷别过脸去,不理会于他。那人见自己被她如此轻视,终究忍不住,哈哈笑道:“别装了,谁不知道承光帝跟前有一个十分疼爱的小女儿沉香公主,‘莫问天阙高几重,何妨清浅忆沉香!’沉香公主,嘿嘿,好香艳的字号!何必乔装成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客栈中人闻言,无不惊异。大凡江湖中有些资历的,无不隐隐闻得“沉香公主”的声名,一开始,大家听到也只淡淡的,并不怎么在意,想来无非只是深宫之中一个艳名无双的皇室公主而已,然而越是到武林名宿,名门望族,提起“沉香公主”,言语中均带有几分敬重、景仰之意。旁人不知何故,但沉香公主在江湖上也就多了几分神秘和尊贵的色彩。
但一开始,谁也没有将眼前这个少女和九重深宫中的沉香公主联系到一起,此时身份一旦揭开,遥想少女出尘风采,豪情气概,似乎除了沉香公主,也不敢做第二人想。
一时客栈里众人心思各异,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那人又道:“旁人不知,老朽可是一清二楚,嘿,什么沉香公主冰清玉洁天人之姿,你与那萧白门不清不楚暗通幽曲,又怎瞒得过老朽的眼睛?”少女听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眉目间陡然英气一现,道:“不错,我就是沉香。”
众人不由得“哦”了一声,首先想不到的是这少女竟然不做任何辩解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更想不到的是萧白门和沉香公主一居江湖,一在庙堂,竟然是一对眷侣。只听沉香公主道:“阁下将我的身份打听得这么清楚,可真算是下了一番功夫。”那人只嘿然一声。沉香公主又道:“只是不知,你又有什么目的?我猜你隐忍这么久,该不会是仅仅为了揭穿我的身份而已吧?况且我的身份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你,你敢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你是何人?”
那人缩在一团黑暗之中,此时客栈里所有的人均向他看去,这个人很早就来到了这个客栈里,但是他隐藏得好,加上接二连三的事情来得突然,对此人并没有太过在意,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这个人,正是那只黄雀。
沉香公主微微一顿,说道:“你不敢说了么?崇文馆久居京城,‘琴棋书画戏’五大门主各有绝学,郎门主也算是一代高手,怎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了?”众人又是“噫”了一声,卢修更是心中惊异。“捭阖无双”郎荣在崇文馆五大门主里,绝对是谁都不愿意去惹的一个人,郎荣身为“棋字流”门主,精擅布局算计,心机之深,武功之高,均是深不可测。卢修身为画字流弟子,对这位郎门主也只是只闻其名,并未见过面,一时搞不清郎荣的意图,也就不敢贸然上前厮见。
郎荣被沉香公主喝破身份,面上挂不住,阴沉一笑,道:“既然你是皇后的人,那萧白门派来的还另有其人,哼,你们定然有约定的暗号,沉香公主,老朽不是萧白门,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劝你还是乖乖让那人现身吧!”
阿情喝骂道:“呸,你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儿,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郎荣正要发作,沉香公主叹道:“阿情,算了。”郎荣见沉香公主不为所动,有些按捺不住,语气微微加重,冷然道:“你可要清楚你现在的处境。”沉香公主秀眉一扬,道:“哦?我什么处境?”
郎荣怒极反笑,笑声太大,震得屋顶簌簌作响,笑过了,反而平静下来,慢条斯理的道:“崇文馆作为京城武林世家,世受帝家推崇,地位远非寻常武林门派可比,师宗主更是被先后两代国君尊为国师,可说声势之声,地位之崇,无人可比。早年承光帝登上帝位,便有本门中高手鼎力相助,嘿嘿,嘿嘿,嘿嘿!”
郎荣连笑了三声,沉香公主道:“你笑什么?”郎荣道:“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话果然半分不假。承光帝这厮才坐稳皇位,便忙着清除异己,排挤功臣。说什么‘武官不言政’,又道什么‘侠以武犯禁’,不但清洗了崇文馆埋藏于皇宫之中多年的根基,更要我师宗主改武习文,道是什么‘既然叫崇文馆,便当以国学为主’。我呸,去他妈的国学,要不是我崇文馆帮忙,哪有他承光帝的今天?”
沉香公主沉默不语,文通却想到,承光帝文韬武略,自然懂得养虎为患之理,昔日他借崇文馆之力登上帝位,但崇文馆中人到底也是另有所图,如果不加以遏制,来日难保不会再助其他人来反自己。何况崇文馆在宫内势力日益壮大,一旦涉政,后果将不可收拾。想到这里,不由得对这个承光帝的杀伐谋断另眼相看。
郎荣察言观色,又道:“但老天毕竟会开眼,刘贵妃那个傻女人,为了拉拢势力,竟然主动找上了崇文馆,嘿嘿,这么一来,宫中的情况,我们师宗主不仅了如指掌,更对你们这次行动做了精密的部署,哼哼,你们以为有了先帝遗诏,就能扳倒承光帝,也未免太小瞧这个皇帝了,宁王暗中调兵,皇帝老儿都看得清清楚楚,信不信只要宁王军队敢迈进京畿地界一步,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朱文卿听得心惊,但终究不甘,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郎荣哈哈笑道:“小皇爷莫急,其实咱们并不冲突,如果京城之中有我们崇文馆作为内应,让皇帝老儿无暇他顾,到时宁王大军兵临城下,这龙椅还不是小皇爷的囊中之物?”
朱文卿道:“那你们想要什么?”郎荣傲然道:“以师宗主的身份地位,敕国师、封亚父不为过吧?”朱文卿脸上青气一现,没想到崇文馆竟然想要做太上皇,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但情势如此,也不得不慎重考虑,沉吟良久,道:“不算过分。”郎荣笑道:“很好,很好!小皇爷,现在咱们的目标一致了,沉香公主,现下你清楚你的处境了么?劝你还是爽快交出《珠光宝气图》,也免得过会场面上不好看。”
沉香公主仍旧不说话,轻轻抚着那具古琴,实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在场诸人,柳凤飞、侯青山、文通、林子轩等人都为这少女捏了一把汗。卢修虽然一向瞧不惯郎荣的为人,却没想到他会阴险到如此地步,心里也不由得为少女担起了心。只有白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郎荣道:“我家宗主说了,只要公主肯乖乖配合,到时你仍可做你的公主,你父皇对你怎么样,该有的荣华富贵,到时一样少不了。”沉香公主轻声道:“哦?”
郎荣见少女不为所动,心中不忿,道:“公主可考虑清楚了,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沉香公主轻忽一声,淡声道:“我若不呢?”这一声飘入郎荣耳里,郎荣就格外受不了,强忍住动手的冲动,道:“既然如此,恐怕自今日起,沉香公主的字号,就要绝迹于江湖了。”
沉香公主手指一颤,琴弦上传来一阵“嗡嗡”声,一下子荡在众人的心里,铮然惊心。沉香公主冷然道:“就凭你?”
沉香公主这一句说得仍然很轻,不知为何,文通听到这三个字,就不由得感到全身血脉一炸,一下子冲到脸上。崇文馆领袖群伦,执天下武林牛耳,多少年来,武林中人对他们的倒行逆施为所欲为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就在今天,这个风骤雨急的夜晚,这个灯火阑珊的客栈,面对大、少司命的双重围困,崇文馆高手步步紧逼,又有多少英雄豪杰能够清楚而淡然的问出一句“就凭你?”
夫以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絜,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
郎荣也不由为少女的气势一阻,抬眼看了一眼朱文卿和大司命、少司命三人。大、少司命依旧神清气闲的站在那里,朱文卿双手背负,死死盯着沉香公主。他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心知郎荣心中怯了,此时不能靠别人,便向大、少司命使了个眼色,少司命忽然笑道:“公主殿下,跟这些个臭男人有什么好谈的,来来来,咱们姊妹两人亲近亲近。”
正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男人声道:“沉香公主,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少司命的话被人打断,心头不悦,回头恶狠狠的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白衣书生,手握折扇,面相文弱,却不知是什么来头。沉香公主向那书生点了点头,道:“公子请讲。”
这书生正是林子轩,林子轩定了定神,道:“刚才听姑娘那手古琴谈得非常精妙,实是小生今生闻所未闻,越思越觉得回味无穷,小生冒昧,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再抚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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