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岩录》最后一则:〖举〗僧问巴陵。如何是吹毛剑。陵云。珊瑚枝枝撑著月。
雪窦颂: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
大冶兮磨砻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
别别。珊瑚枝枝撑著月。
“珊瑚枝枝撑著月”是从一首诗中剥出的。据圜悟说:“此语是禅月怀友人诗曰:
厚似铁围山上铁。薄似双成仙体缬。
蜀机凤雏动蹶蹩。珊瑚枝枝撑著月。
王凯家中藏难掘。颜回饥汉愁天雪。
古桧笔直雷不折。雪衣石女蟠桃缺。
佩入龙宫步迟迟。绣帘银簟何参差。”句子在诗中果然不及剥出来的有光彩。这独独一句的境界让我想起雪窦的另两篇颂,其一曰:
曾骑铁马入重城,敕下传闻六国清。
犹握金鞭问归客,夜深谁共御街行?
其一曰:
闻见觉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镜中观。
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
前颂的“夜深谁共御街行”颇有点李煜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意味,只不知这犹握金鞭者是亡国者还是占领者。此问倒颇适合李后主的分身。后颂的“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则无需亡国破家也能设想了,是分明的无人无我之境。
孟浩然的《夜归鹿门山歌》读来亦有这个趣味: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儿的幽人,我不作人来想,我想这最后的两句是诗人离了庞公栖隐处的一个想象,幽人正是数百年前的庞公被诗人想见的那个意象。诗人设想时,栖隐处只是“岩扉松径长寂寥”了,空无一人,而多年前在这儿走动过的庞公在诗人刚刚经过仍留有印象的栖隐之地一如既往地走动着。此境介乎“夜深谁共御街行”与“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之间。
“珊瑚枝枝撑著月”更是一个奇想,这儿的珊瑚是海中的珊瑚了,海中的珊瑚自有与月相对的时候,珊瑚与月之间果然没有一点点人间气,没有远与近的分别,何妨直接说“枝枝撑着”呢,这不可思议的境地偏偏要思议之,便是不可思议境。
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曾写过月亮与地球靠得很近人可以从地面直接爬上月亮去,读来诚然有奇趣,只不能有“珊瑚枝枝撑著月”的一派空灵。设想奇特而描画笨拙,或可见得这空灵宜诗而不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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