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家的年味
大军收到银行短信通知,是承建污水厂的工程款到账了。这场要账马拉松,终于尘埃落定。
拖欠了将近2000天的工程款,差点让大军家破人亡。挺过来了,面朝大海了,春暖花开了。
大军这几年特别容易失眠,睁着眼到天亮的时候非常多,经历过的那些事,大军不敢想。这次失眠却不同,这次是因为兴奋、激动、掺杂着丝丝苦涩。终于可以敢大胆地回忆回忆了,这几年的遭遇,像过电影一样在大军脑海里翻腾。
大军承包的污水处理厂工程,按时完成了工程,第三方出具了验收文件,却没拿到住建局的审计报告,结不了工程款。大军每次去要账,住建局王局长就拿‘正在推进’、‘正在调度’、‘正在协调’这几个说词敷衍,一磨叨就是四五年,大军又生气又着急却又没办法。最让大军无奈的是‘回家等消息’,“等消息”意味着永远等不来消息。大军也找过熟人疏通,给管事人打点,根本不起作用,大军甚至想过效仿胡文海。没办法,打了场证据确凿的官司,拿到胜诉判决书那天,大军去找王局长要钱,王局长嘴角挂着神秘的笑,“既然是法院判的,你就去找法院吧。”无力感顿时充斥了大军胸口,咳又咳不上来咽又咽不下。走投无路了,大军选择了喝农药,好在自杀未遂。
无论如何,世上所有的苦难终究会过去。
现在,大军终于可以不用过东躲西藏的日子,终于不用天天数着天过的日子了,也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家好好过年了。大军盘算,先还账,所有的,统统还。他必须对得起良心,不能做像王局长们那样的老赖。
天已大亮,大军睡不成了。索性坐起来,闭目养了会儿神,推醒了枣花,“别睡了,起来准备准备,杀猪。抽空再挨家去通知一声他们来吃猪肉。”
大军给黑子打了个电话。黑子是施工时大军的大管家,一手好活计。黑子叫黑子,其实长得不黑,鬼点子多,心比较狠,才叫成了黑子。大军把杀猪的差事派给了黑子。
大军洗了脸吃了早饭,跑到厢房搬出来一捆子浏阳鞭炮抖搂开,用烟头点着了,瞬间,鞭炮的炸裂声响彻整个靠山屯。大军在噼噼爆爆的炮声里,出了院子,奔了县城。
年根儿了,在外面打工的该回的都到了家。枣花按大军的吩咐,挨家去通知曾经跟着大军建污水厂的乡亲。
枣花把倒粪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中午去我家吃猪肉。不去也行,工钱儿就不知道啥时候还了”。
“一准儿去”。
“早去一会儿,帮着干点活。”
让大军两口子这一顿嚯噔,一霎功夫儿,家家烟囱上都冒起了炊烟,慢慢地笼住了整个靠山屯。刚出来的太阳照在薄雾上,如梦如幻。时不时地,有二踢脚穿出雾霭,在空中炸响:“乒~乓~”。
枣花最后去黑子家喊上黑子。黑子提着牛耳尖刀跟在枣花身后,俩人都不说话,气氛很沉闷。不是枣花不想说,面对曾经伤害过她家的这个人,实在不知道说啥。砸他家锅,毒他家鸡鸭鹅狗的事,都是黑子背后鼓捣别人做下的。亏得大军对他不孬。这人啊,遇到事儿,翻脸比翻书可快。
黑子首先开了口,“军哥这几年不容易啊。”
枣花掩饰不住难过,“哪家也不容易。这不也熬过来了么?!”
枣花想到了大军喝农药的茬,说,“你军哥喝农药那会儿,我眼睛都差点哭瞎,当时我寻思着,你军哥活不过来,我也不活了,啁上几口,也算享福去了。”
黑子心里有愧,接不上话。
枣花倒是放开了,正好倒倒苦水,让黑子内疚内疚。“这几年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图稀省钱,你军哥想换条新裤衩子都得买腈纶的,走路快了蹭蹭冒火星子。咱也不知道你军哥到底糟了多少罪,看看你军哥现在,头发都白差不离了,脸上的褶子比屁眼子褶都多,比沟子都深。喝药没药死,闹心糟糟掉了半条命。”
说到伤心处,枣花越说越刹不住车。
“那个局长就是个骗子。去年,说有上级有个寻事组的要来,他们怕你军哥闹事,说是阳历年前肯定给个最终说法,让你军哥把那个臭水厂先开起来。总归要给最终说法了,你军哥心实,信了他。等过后找他,他们说最终说法就是往前推进,太不要脸了。”
“往前推进,呵呵”黑子重复了一遍。这事儿,黑子早就听说过,不止一次。黑子还听说,有家报社的记者帮了他们大忙。
说话间,就到了家。黑子走到猪圈边,朝里看了一眼肥猪。猪看到有人来,哼哼着叫得更欢。黑子顺手把带火的烟屁股扔到猪身上,“哼哼吧,一会儿给你个痛快地”,猪毛上冒起一股白烟,大白猪吱哇一声,狠命地一抖楼身子。
枣花跟黑子说,“这猪再不杀也得饿死了,直溜叫唤一宿,快给它一刀儿吧,别让它受活罪了。”
黑子说,“饿也不能喂,喂饱了肠肝五脏地不好收拾。”
“你们可真心狠,杀了它还不算,临了连顿饱饭都不给吃。”
黑子站街上一嗓子,全靠山屯的人都能听到。一霎功夫来了一大帮人。
是先打晕再捅刀子还是直接摁倒,捆上四蹄再捅刀子,大家七嘴八舌头,有的说捆上四蹄直接捅,有的说打晕了捅猪少受罪;有的说打晕了再捅让猪受二茬罪,各说各的理儿。黑子一刀子扎进猪脖子里,一声惨叫,猪血窜出来,热气腾腾地喷了黑子一手。黑子舔了一口手上的猪血,伸给边上的的人,“尝尝,甜着咧”。血越流越慢,猪气息越来越弱,很快断了气。
枣花早已把支在墙角的大锅水烧开了,呼呼地冒着白气。
黑子指挥着大伙儿把大白猪抬到锅边。黑子嘴上叼着一截烟屁股,站在雾气里,往猪身上浇开水,翻过来调过去摆弄着刮板刀开始刮猪毛,蓝布大褂油渍麻花地一大片,唇上的那几绺稀疏的胡子随着手上的动作配合着嘴唇,蠕扭着。枣花这边边搅合边将荞麦面倒进盛猪血的大盆里,等到不稀不稠感觉合适了的时候,再把扒好切了的一大堆蒜瓣、葱花、生姜、芫荽、盐等作料放进去,搅拌均匀,稀溜地一大盆。
这边忙活着收拾猪,那边有人举着手机开直播,围着黑子和猪不停地照;孩子们穿着鲜亮的衣服在院里院外疯跑;屋子里乌烟瘴气,传出来骰子和碗清脆的碰撞声、扎金花的喧闹声。
一种久违了的快活气氛正洋溢在靠山屯大军家。
黑子几人将猪放在放桌上开膛破肚。只见黑子卷了卷袄袖子,手伸进猪肚子里,把肠肝五脏掏到大木盆里,偌大的木盆热气腾腾。
军哥到家的时候,黑子刚好把肠子上的板油摘干净。黑子他们几个斜睨了一眼军哥提过来扔到地上的大袋子,强压着激动,“军哥,你现在可是财神爷。老规矩,这点小活儿,不用你动手,等着擎好吧。”
处理内脏和分割猪肉是同样见功夫的活。黑子将小肠和大肠剪成段,熟练地将里面的粪便粗略地捋挤出去后,然后用筷子顶住肠子一头顶进肠子里,迅速将肠子捋过筷子,整段肠子就被翻转了过来,扔进一边的盆子里。黑子不疾不徐,一根一根清洗干净,灌入猪血,从容不迫,井井有条。
猪们的宿命就是被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经过一系列砍、剁、捯、煮、炖、炒,刚才还活蹦乱跳哼哼直叫唤的大白猪,现在变成了大锅的杀猪菜、切白肉、熘肝尖、煎血肠……摆在桌子上,等着人们大快朵颐。
大军在院子里摆了一长溜烟花,自制的放二踢脚神器,一挂长长的长鞭。在大军指挥下,很快变成了火光四射、硝烟四起。孩子们捂着耳朵,远远地看热闹。
闻着硫磺的香气,大伙儿吵吵嚷嚷地围坐在桌子旁。军哥端起酒杯,说,“老少爷们儿们,这几年是我连累了你们,我给大伙儿鞠一躬,赔个罪!”大军说着,腰就弯了下去,酒杯在微微抖动。“今年,能过个好年了,咱热热闹闹过。大家吃好喝好,一会儿领~钱,领现金!”大军顿了顿,“为了好日子,干杯!”
大军分明是喊出来的“干杯”俩字,喊声里分明有几分豪迈、悲壮。
大军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酒咽了下去,泪花却含在了眼里。
人群散去后,大军把“财神爷”和“记者大恩人”的牌位换上了新贡品,点了三炷香,虔诚地鞠了三个躬。
大军心里默念,“以后说啥也不干这操蛋的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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