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从眼前吹过
民国二十六年,腊八节。
大上海西城区,虽无雪,但天气极为阴冷。城里繁华的表象下,是连年战乱的民不聊生,只可惜,我那时候还没有太高的觉悟,简单的认为只要不饿死手下几个兄弟,便是大功一件,其余的,不考虑。
走进欢场之地,暧昧着,骚动着,不时的有莺莺燕燕往我边挤,四爷长,四爷短的看似关怀,而我铁青着脸,今儿,一概不愿意搭理。一笔不错的生意泡汤了,而抢走这笔生意的便是江湖上人称“毒黄鳝”的黄老头,个老嘎嘎老鳖三,六七十岁的年纪啦,不回家颐养天年,还在这刀光剑影上摸爬滚打,不怕折了这条老命,我心里愤愤不平。
三四名女侍端着一些酒水和茶点与我迎面而过,走在最后边的那位,大约是被我扔掉的烟头烫到了小腿,惊叫着慌忙躲闪,手上的托盘瞬间失去平衡,高脚杯乒乒乓乓的碎了一地,一块飞起的玻璃碎片扎进了我的左手背,有血溢出。
女侍慌了,一边陪着不是,一边竟然用嘴去吮吸我的伤口,待我用手轻抬她的下颌,看到的那双眸子清澈无辜的让人心碎加沉醉。这时舞厅里的妈妈不知恰巧路过还是怎地,极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我面前,一边斥责着女侍,一边对我陪着笑脸,好话连连。
我从怀中拽出一沓钞票,扔给妈妈,然后不怒自威的从嘴角挤出了几个字,“善待她,她是爷看中的女人。”说完了,我带着兄弟倭瓜和老八走进了事先订好的包房。
刚落座,黄老头便也跟着到了,我坐在沙发上,其实真心懒得搭理他,可毕竟,他是江湖上的前辈,该有的礼数我还得走走过场。于是我极为敷衍的欠了欠身子,朝他拱拱手,请他落座后,便开门见山的质问道,“黄叔,你手下的兄弟做事是不是也太没有江湖道义了?宋庄那个古墓明明是我们发现的,您的弟兄们半路参与,还打伤了我的人,这算什么呢?叔难道要为了几个小钱,坏了您这多年在道上积攒起来的威望吗?”
面对我的指责,那老不死的慢慢悠悠的端起茶盏,揭盖,嗅,品,下咽,回味,好像过了几个春秋似得的才吐出一句话来,“这话咋说的呢?小孩子们不懂事,我也已经教训了,四啊,你呢,就犯不着和他们一般见识了吧?”
奶奶的,这老狐狸!我在心里继续咒骂道,让他这么一说,反而显得我小肚鸡肠了。可我还是不能喜形于色,这老混蛋现在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虽老了,势力还是有些的呢。再问,“黄叔,不是小四和您手下那几个孩子计较,而是四我现在好歹也被人喊一声兄长,手下里小哥虽不如您多,但我也得对得起他们的信任和托付不是吗?难不成您手下的弟兄们的命就比我们的值钱很多,若那样,我也没脸再苟活于世,叔不如今日就给我个痛快吧!”
我说着话,把自己的手枪往他面前推了推,黄老头微微一笑,摆摆手,接着他身后的人便递过来一张银票,并且很客气的说到,我们家黄爷已经教训了几个不太合规矩的弟子,还请四爷这里不要再计较什么的,并且言明,这钱是给我手下兄弟们的赔偿。
仔细的瞅了一下上面的数额,比那生意自己做是少了不少,但也马马虎虎的能满足我的面子,收下,微笑道,“好,还是叔体贴,我替弟兄们谢谢您啦。”
黄老头走后,我手下的兄弟倭瓜异常的不服,我便劝解到,“算了,咱们现在势力还不如他,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慢慢来吧。”
起身,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女侍,于是跟倭瓜耳语了几句。回头才到自己的别墅不多时,那女子便被带来了。那女子进门时,低着头,一副谦卑谨慎的样子,倭瓜安排她在沙发上等着,便上楼通知我,而这一切,都被我在楼上看的真切。当我看到她正睁着一对懵懂求知的大眼睛四处打量我的房子时,笑笑,这女子,看来不是贫民小户里的丫头,虽然年轻,倒也落落大方。
下楼,女子听见我的脚步,一扭头,差异的很,“怎么会是你?你的手怎么样了?”她问,我笑道,“没事,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一点也不拘束啊?和刚才我见到的判若两人!”
女子答曰,那时候你杀气逼人,所以我害怕。哦,原来如此,我大笑,继续询问,“看你眉清目秀的,怎么会沦落成欢场之地的女侍?”
她回道,东三省让日本人给占领了,家人,家园都没有了,来上海找亲戚的,结果亲戚没找到,为了生存,便去了那里。我点头,再问她为什么愿意来我这里做女佣?女子答,“妈妈只是说,大户人家要找人,还说是我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我寻思着,反正有处落脚,即便不知道主人家的性情,但也总比待在那种烟花之地好,所以我愿意来。”
伶牙俐齿,对答如流,我心里赞许道,爱怜的看看她,又问她可念过什么书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读的竟然是沈阳师范,只是还没毕业便因战争颠沛流离!我满意的点点头,对她说道,“你这种女子做女佣可惜了,做我的家庭教师吧。”呵呵,其实我哪里需要什么家庭教师?只是自小漂泊凄惨的人生突然让内心胆怯起来,觉得她值得拥有更好的归宿。
于是这名叫华轻儿的女子便住在了我的家里,我好奇,问她,你怎么会是这个轻呢?哪有女孩子用这个轻做名字?她说她的母亲连生了四个丫头,第五胎才生下她和孪生弟弟,所以她是她们全家每个人的无足轻重。听此言,我笑而不答,却从心里对她更加的疼爱,轻儿每天在我舔血归来的时候对我叽叽喳喳的,讲着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花朵,鱼,鸟,乌龟,小兔子,报纸上的新闻,给我倒酒,陪我晚餐,还会写诗给我听。慢慢的,她成了我心里的慰藉,每次微酣后总是迷醉的看着她,心里默念,轻儿啊,轻儿,你是我前世放归的白狐还是今世错投了胎的兄妹?小四与你相见恨晚啊!看着她,我又想起了自己,从前那个在上海滩孤苦无依四处受气的小乞儿,有个女人,有个家,这感觉真的不错呢!
除夕夜,烟花漫天,与兄弟们把酒言欢,好兄弟老八和倭瓜两个人驾着几乎快不省人世的我,摇摇晃晃的回到别墅,那丫头,竟然发起怒来,对着我几分抱怨几分关怀的边嘟囔边忙碌着。惹的几分悸动几分癫狂的我将她一把扯过来,扔到了大床上,对她吼道,“再敢对我喊,再敢对我喊,哥给你把嘴巴堵上。”
有风微凉,吹进房间,我睁开朦胧的睡眼,见轻儿依偎在我怀里,脸色潮红。我刮刮她的小鼻子,喊道,“懒丫头,起床了,给哥做饭去。”轻儿睁开眼睛,羞涩的一笑,双手捂面,软腻腻的对我说道,“你,回转身去。”呵呵,闻此言,心里莫名的甜,想来,她从心里是愿意做我的女人。
战事越来越紧,不时的有消息传来,日本人要进攻上海了,已经有人把财产转向香港,美国或是南洋那些还未被战争波及到的国家。此刻的我,也在想着自己的退路。轻儿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不由自主的跟着我忧心忡忡。问我该何去何从?我望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安慰道,“别怕,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带你远走高飞的,但现在不行,还有一笔大生意,还得等一阵子。”
我说的大生意其实就是手下的弟兄们在余杭城郊发现了一处元末明初的古墓,盗洞此时已经接近地宫的位置,正试探着挖掘呢,虽说这兵荒马乱的,政府无暇顾及,但我不想再像上次那样,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所以这次做的更加隐蔽。我让生面孔的兄弟以放养的名义,租地圈起来,赶了很大的一群牛羊,扮作牧人做着掩护。可这些,我不能和轻儿说,哥自小漂泊孤苦,难动真情,哥喜欢这个女子,我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干的勾当,虽说也是为生活所迫,可这挖坟掘墓的营生,毕竟不光彩。
十三天后,墓道终于挖通了,找到了墓室的正入口,拆,可谈何容易?这金刚墙显然当初用糯米浇灌的严丝合缝,十分的麻烦,手下有弟兄提议用炸药,寻思着,荒郊野外半夜三更的,点头应许。当烟尘散尽时,墓室口还未被完全的炸开,可四处却火光朝天,我们被别的队伍包围了,领队的竟然又是毒黄鳝。此刻,我恨的咬牙切齿,但已无回天之力了,那么多的枪指着我,随时都有被毙命的危险。看着老不死的那阴险恶毒的微笑,我长嘘一口气,问道,“这是天要绝我吗?黄叔,你又是怎么打探到这里的?给句话吧,你让小四我死也死得明白!”
毒黄鳝得意的冷笑道,你没想到吧,你身边的女人华轻儿是我的卧底。立刻,在这三伏天的夜,我的心却彻骨的寒,这丫头竟然背叛了我,又或是她接近我的目的本就不单纯,家贼难防啊?我仰天长啸,虽不服气,但也死得其所,起码我知道自己是在哪里翻的船。
老不死的对我说到,“小四,你也别怪叔心狠,是你小子太自傲了,我这老头子还没死不是吗?你怎么可以这么明目张胆的在江湖上拉起别派,公开的和我抢饭吃呢?”
我笑道,“叔,成者王侯,败者寇,事到如今,小四我啥废话也不说了,关键是我谨慎了这许久,没想到在轻儿这丫头身上失手,活该啊,我认栽,您开枪吧。”
可奇怪的事,我分明看到了老不死的抬起了枪,枪也响了,可是坠马的却是他,跟着坠马的还有他的弟兄们,他们虽然人多,但此时因群龙无首,已乱作一团,躲避着,吵杂着,还击着,场面相当的混乱。更加迷幻的是,就在我惊愕眼前这瞬间的突变时,我发现轻儿已经倒在了我的怀里,有血从她的左胸流出,我急呼到,“轻儿,轻儿”。我的妻睁开眼睛,弱弱的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四哥,我父亲欠了他们的赌债,若不还,我家人的性命都会不保的。我这么对你,亦是情非得已,我要救我的家人,但我情愿陪你一起去死,希望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我大喊道,“轻儿,我不会让你死的,绝不会,我要救你,要救你。”于是我抱起我的爱人,奔向了路的远方。
轻儿终究因失血过多,没有醒过来,连同她腹中我那还差几个月就要出生的孩子也一块陪她去了,轻儿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四哥,你所有的罪孽我和孩子都替你承担了,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我们会在天堂里微笑着看着你的。”
埋葬了轻儿,我才知道,我手下的兄弟老八很久以前就已经参加革命,是中共的地下党员,而倭瓜早在几年前也开始接受他的思想熏陶,他们借我的这个掩体,一直在收集,探查各方的势力以及活动,而那晚我之所以死里逃生,便是他们事先联合中共隐蔽战线的同志们,暗中保护。
回到上海,日本人的轰炸已经开始了,淞沪会战打响,我的家已经不存在了,但好在废墟里的财产因为人们都疲于奔命无暇顾及未受波及。我只留下了少量的银元,把那些银票和黄金交给老八和倭瓜弟兄俩,告诉他们,经此一劫,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伟岸男儿怎么只能贪图自己的荣华,国在,家才在,延安太远,我就暂且不去了,保家卫国是种信仰,是不分番号,不分队伍的。和他们挥泪道别,我拿起自己的枪,奔向了国民党八十八师的抗日第一战场。
淞沪会战坚持了三个月,终因寡不敌众退了下来,上海暂时失守,我在随大部队西退的时候路过那天轻儿为了保护我而中弹的古墓边,看到那里早已被人为轰炸的面目全非,想来是我在抱轻儿走后,老八或倭瓜故意为之,那古墓终因一群善良人的及时赶到而幸免劫难。
此时有风从眼前吹过,我的嘴角扬起了难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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