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残月关山 于 2024-1-9 21:25 编辑
还是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小朋友们正在春日的暖阳里跳集体舞。简单的几个动作重复，我都早都跳腻了，要不是能和几个漂亮女孩儿手拉手，我才不乐意奉陪呢！嘿嘿。她们平常都愿意和我玩，因为我最帅，是老师选出来领舞的小旗手。
正在得意，忽听李老师喊我:“唐羽，你过来!”
“哎！”我听出了她很生气的样子，赶紧跑过去。
“唐小兮，你怎么这么笨？都跳了一年了，你还不会。”李老师是在和她面前的一个女孩生气，“唐羽，你来教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比我小一班，却比我高半头，长长的细细的头发，小脸儿不是那几个漂亮女孩的那种漂亮，但是很白净。后来听说你已经来两年多了，可是之前我怎么不知道你？你可是真笨啊！每个动作都要想一想，然后还有做不对的，连起来做更是一塌糊涂，急得我要哭。我没敢骂你，怕老师说我不团结小朋友。
老师在远处看不下去了，气冲冲地跑过来拉着你的胳膊使劲扯来扯去，尖声吼着:“唐小兮！你是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你总和别人不一样？”小朋友们都停下来看你，你也看他们，不哭，也没有表情，好像老师说的是别人。
升入小学，第一天点名时我听见了“唐小兮”。后来开家长会时，我们两家的妈妈发现我们搬进了同一个小区。你妈妈说你和幼儿园的老师相互厌倦了，家里觉得你性格安静，学习应该能坐得住，学的得进去，所以托人让你提前上了学。
上了学你依然是动作慢吞吞的，尤其体育课、舞蹈课，幼儿园老师的话像接力棒一样传给了小学老师——
“你怎么不出去玩？”
“你怎么没什么朋友？”
“你怎么这么闷呢？你是哑巴吗？”
“你怎么不复习？”
“你怎么总和别人不一样啊？”
上了三年级，班干部不再由班主任指定，但是突发奇想指定你当候选人。你一定是受到了老师满满的励志，惴惴不安地和其他候选人一起站到了讲台上，于是你当选了班长。我和周围的几个小伙伴选你的理由是你的个子高，领袖应该是鹤立鸡群的。而我自己则为曾经与你“共事多年”而深感自豪。
后来的事情很不顺利，就像同学们说的，你是史上任期最短的班长。总是失败，因为身高进入篮球队，又因为在场上像闲逛而被开除；因为身材苗条选入舞蹈队，又因为身体僵硬练功怕疼而吓跑了；因为声音嘹亮而被老师推荐进学校独唱组，又因为在观众目光攒射下不敢开口而黯然退出。总是失败，连连挫败的情绪，应该是连累到了学习，上初中你只考上了普通校。连你自己都在问你自己吧？“我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上了重点初中，我开始偏科，物理化学把我拖进麦城。高中我在一个普通校同一个班与你会合了，我的身高超过了你。第一个照面，你悄悄给我一个老相识般的微笑，有点羞涩。而我却还没有从考糊了的沮丧中回过神来，没有回应，你的好意在我看来像是奚落。
军训过后是校庆，全班女生都被勒令放学回家剪短发，准备上台合唱。第二天班主任站在一片短发中间，正在为自己的权威沾沾自喜时，忽然瞥见长发飘飘的你低头进门。经过我的身边时，你被班主任拦住了，她手里的大剪刀蛮横地插入你的长发。我的脑子嗡地一声，身体猛地挺直站了起来，一把把你拉到我的身后，挡在班主任面前，看见依然有一缕头发从鳄鱼嘴一样的剪刀口中滑落。
“老师，校规上只有长发必须扎起来，但是没有强制剪掉这个处罚。”
老师愕然，瞪着我这个律师的儿子略微一愣，大声说:“唐小兮不准上台表演！”
估计女生们心里一片喊冤。
一个学期下来，你还是没有说得来的朋友。课间写写画画，谁也不理，包括对我。放学后，我们经常能在回家的路上偶遇，你跟在我后面，不远不近，低头看书。这样孤僻的性格，将来怎么进入社会？你爸爸“冒昧”来到我家，请求我爸妈同意我以后周日去你家一起写作业，从我这里打开你的社交缺口。
不久，同学当中流传开一个谣言:“唐羽和唐小兮在谈恋爱。”
这还了得？才上高一啊！校方岂能坐视不管？教务主任叫来了我爸爸，要他配合学校的道德教育，把我和唐小兮从罪恶的悬崖边挽救回来。
爸爸偷偷对我一挤眼，转头对主任说:“我保证他和唐小兮不会谈恋爱，他们是堂兄妹。”
真是一言兴邦啊老爸！
唐小兮，你行啊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整个周日在一起写作业，你就一直低头写，顶多不会写时抓过我的来抄，然后就拿出一个大本子来写写画画，对我一句话都没有，连轰我走的话都懒得说，让我自己没趣离开。哼！看我怎么治你，看我怎么治你！我要是治不了你我就不姓唐，我……我就姓你的姓了！
那个夏天的周日上午，我路过楼间花园，凉亭里每天都有退休老人在拉胡琴唱戏。踩着他们的腔调走近你家时，隐隐听见二楼你卧室的窗口里传出来轻松的歌声，走得越近听得越清楚:“……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这是黄梅戏《女驸马》，我姥姥经常唱。敢唱戏了？你爸妈今天肯定不在家。
上楼敲门进家，你依旧漠然低头写作业，我的第六感觉知道你透过密集的刘海发穗瞥了我一眼。无意中我发现你写写画画的那个大本子放在一旁，压在你的左肘下。机会来了！我敏捷地探手揪出大本子，跑到门旁，做着要逃出门的姿势。
“还给我！”你这一声尖叫惊得我全身一个激灵。真是气出丹田，这是不是你平生第一次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
我把本子藏在身后，坚定不渝地说:“我要听你唱。”
你对抗了一阵，又扭捏了一阵，咬咬嘴唇红着脸轻轻说:“好吧，先把本子还我。许听不许看。”我老实地把本子放回桌上，转身面对墙壁。
“不好，你坐下。我在里面唱。”你拿着本子进了自己的卧房，放下门帘。
一个破本子有什么秘密？好像谁没有似的。我也有一个本子，但写的不是日记，而是我的原创小说。其中有一页只有一句话：
“你生活在你的世界，我生活在我的世界。也许不同的是，我的世界里有你。”
这一页中还夹着一绺纤细柔滑的长发，是那次班主任从你头上剪下来的。
许久，房间里面才传出你婉转悠然的唱腔。
“摆驾——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啊，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门帘缝偷看你。细细瘦瘦的一个侧影，面对着窗帘，你两手紧张地握在胸前，没有身段，没有手势，唱出的却是金属般的嗓音，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完整的一曲《贵妃醉酒》，这么长的唱段你从容不迫一气唱完，特别有梅派的风韵。
这天，你低着头，说了可能是出生以来最多的话。
“人人都说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轻松上篮得分，做不到舞姿优雅，做不到对人微笑唱歌。人家能坚持，能吃苦，能战胜自己。我不能，我就是笨！为什么要拿对别人的标准来对待我，这不公平！我只想做一辈子只能做好的一两件事……”
是啊，那个台湾的三毛阿姨从小也是不合群，一辈子也只做了两件事——爱一个人和写几本书，有什么不可以呢？
“大人给我画好的路是，上一个本地大学，他们会托人帮忙给我找一个轻松的工作，然后结婚。他们会交首付给我们买房子，我趁年轻给他们生个孩子，他们给带大……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说。”
“但是，我就是不一样的人。我不想结婚，也没有人会爱我的不一样。”
小兮，会有人爱你的不一样的，但在这之前，你要先爱你自己。
那天临走前，我故意把我那本原创小说忘在你桌子上。
两个多月后，再见到我那本小说时，发现它变厚了许多，打开来看，我的天哪！小兮你给每一页都画了精美的插图，扉页上的插图还是彩色的水粉画。图文合璧，相得益彰，你一定仔细读了每一篇。我也看了你的那个大本子，里面更是美妙的诗词、散文，配着大量的彩图。
那天，你背对着我，缓缓地说：“你说得对，我要爱我自己。如果没有人爱我，我就和自己谈恋爱。如果有人爱我，我也不结婚，我要谈一辈子恋爱。我就是不一样的我！“
我想对你说的是，我买了一把京胡，已经拜一个退休的琴师，苦学两个月了。小兮，如果你一辈子就只想唱闷帘导板，不亮相，不入戏，那我也愿意安坐在乐池里，做你的终身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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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9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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