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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好
盖上瓦罐，扫完庭除，福婆拎起撮箕，迈开小脚，颤巍巍往村口走。
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在半晌午时分往村口走，去倒撮箕里那少得可怜的垃圾。哪怕如今快九十了，她还每天这样，步履缓慢而又坚定。然后，她会顺着村道，静静地向着远处眺望许久，再慢悠悠往回踱。这是她的习惯。她很享受这种习惯。一来，可以锻炼锻炼这把老身子骨。二来，可以和老街坊们搭上把儿说说话，顺便凑个缺，打麻将就有了准靠。三来呀，说不定还可以碰见腊生呢！
腊生是她四十岁上得的幺儿子，寒冬腊月天，灶门口火塘边生的。生下不久，老头子就得麻喜（麻风病）归天，她干难辛苦把他拉扯大。大他十几岁的长哥春生后来供他读书，不想他还挺争气，考上了北京一所老牌子学府。再后来，到南方好大的城里做了什么官当了什么总。
腊生每年都会回来过年，风雨无阻。可是去年春节，腊生没有回来。至于原因，头男长子春生轻描淡写地说，忙呢，出国考察项目去了。
去年过年没回来今年总该回来阿，咋这忙？福婆望着村道上赶场办年货和从外地返乡的人流，边往回走，边叹气，一年到了头，又得等来年喽。
她听到有人从背后说说笑笑走了过来，走到她跟前恭恭敬敬地喊她：
“福婆好！”
“福婆好！”
她佝起身子，眯开老眼，凑过去细看那些颜色鲜亮的衣裳和那些年轻脸孔，咳一声，说道：“哎呀，是儿们数呀，都回来哒？！好……好。哪家的伢子呀？”
“我是贵婆孙儿噻……您慢点啊！”
“喜婆认得吧……慢点啊您！”
她看到他们从面前走过去，走远了，传过来一些声音：“一大把年纪了，真是造孽呀……”
她是造过不少孽，受过不少苦，可那是年轻时候。兵乱，土改，三年自然灾害，大革命……现在，她可享着福呢。老儿子春生虽说六十多了，老实巴交的没什么本事，可对她这娘亲，还是不错的。长媳妇虽说有时嫌弃她，可自己身子骨还行，有手有脚的，生火做饭洗衣服，没向媳妇伸过手，讨过口。仅凭腊生给的钱，她都花不完，隔三差五还给几个媳妇用呢。前些年，腊生添了丫头，把她接到城里，除了带孙儿，啥都不用操心，钟点工把屋子收拾得可好呢。
城里呆了大几年，等孙儿读小学高年级，放得下手了，她便吵着要回老屋。
“儿啊，这大的房子，这好的生活，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啊！在这里好是好，可不自在呀。你要是真对我好，就让我回老家去吧！”她对腊生央求道。
腊生拗不过，只得把她送回来。她又坚决不住进春生的新楼房，怕自己身上的老涎气晦气，要住老屋。腊生便出钱，春生出面，把老屋加固整修，让她一个人过起了散神仙日子，每天逛逛街，打打百户（一种纸牌）和麻将，悠哉游哉。
可是今天打不成了。她捏着空空的撮箕，往村子里走。刚才贵婆喜婆的孙儿打工回来，她心里很有些空落。她记得往年每到这个时候，腊生会突然出现在村道上，远远地，就朝着村口正在张望的她喊：“姆妈耶，我回来啦！”“姆妈耶，我闻到您熬的藕汤香味啦！”
烟火气弥漫开来，家家户户都在宰鱼杀鸡开锅上甑准备年饭。红红的对联，高高的灯笼，还有顽童们偶尔扔响的炮竹。从外头回来的年轻人，袖着手，聚在谁家门前，天南海北地胡吹神侃着，不时爆发出哈哈大笑声。
“唉……”她不觉叹了口气，“幺儿啊，出国好是好，可咋出去这长时间也不回呢？往年，时不时还会给娘打电话，现在，一个音信也没有。”
腊生出国这事，是去年年底春生告诉她的。那天春生接到弟媳打来的电话，要他去南方一趟，十万火急。春生正在麦田里种肥呢，接完电话扔下活计，随手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就往车站赶。三天后回来，福婆问去哪了，春生就说腊生要出国工作，有重要事情找他商量。“娘你放心，他托我给您带钱回来了，以后也会常常给您寄钱的。”
村人觉得春生行踪诡秘，便探口风。春生笑笑，说，幺弟公派到国外做项目去了，为国争光呢。村人们就说，出国好出国好，腊生真是祖上积德，真是你家光荣，真是咱村光荣！可不，早几年他还被评为南方X市的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呢。村里这条水泥村道，村小学，都是他出资修建的，前年回来时他还对镇领导说，一定会回来投资办厂。
腊生媳妇中秋节带着丫头回来看她时也亲口告诉过她腊生出国了，腊生媳妇那天边安慰她边亲热地牵着她的手，临走时更是抱着她动情地说，娘啊，你想他我也想他，他是你的儿也是我的夫更是丫头的爸。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出国了，您放心，好好地，健健康康地，阿！
这样想着，福婆就走到了贵婆家禾场边。她原本是准备喊贵婆聊两句的，却猛然听到这几天陆续从外头回来的伢们在谈论腊生。“腊生叔”三个字清晰地飘进她的老耳。她不由躲到了禾场边的麦秸垛后面。
“哪里是做项目，听说是携款潜逃！”
“是资金链断裂吧！”
“报纸上说X市一位企业家跳楼自杀了，会不会是腊生叔？”
“你搞错了，不是自杀，是从楼顶失足摔下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一个同学在X市某个小区做物业管理，说是去年死了一个老乡。同学说，那个人早上到楼顶平台做锻炼，在花圃边站着站着一不小心就摔下去了。后来警察来了，调看了电梯间视频录相，那个人很正常地进出楼梯，警方的调查结果是高坠。有个女证人在对面18层阳台亲眼看到他掉下去。掉下去之前她还大声和那个人打过招呼，提醒他很危险。那个人还冲他咧嘴一笑呢……”
“你在胡编吧！现在城里的楼房楼顶围墙至少齐胸口，怎么会失足？”
“你确定那个人就是腊生叔？”
“……”
“再说了，腊生叔真要是死了，春生叔家里怎么可能像没事一样？腊生叔的骨灰也没见到！葬礼也没举行！”
“腊生叔是城里人！现在城里人流行买公墓，哪个还回乡下野葬？”
听到骨灰二字，福婆心里凛然一紧，眼前发黑。她捂着胸口，喘了喘气，踉跄着朝春生家走去。
“娘，您跑哪去了？都等着您吃年饭呢。”春生看到她回来了，赶紧命令儿孙们把香火点燃，把鞭炮放起。
吃完年饭，她让春生送她回老屋。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绚烂绽放。
“儿啊，你说句实话，幺儿是不是出……”她把憋了好久的话刚说出，一枚冲天炮就从头顶带着唿哨飞过，迅速炸响。
“是的，是出国了，娘。”春生扶住福婆，“好日好事的，别瞎想，身体要紧。”
她回到老屋，揭开瓦罐看了看，用锅铲抄了抄，加了点水，又换了炭，炉盖留一眼孔。然后回到房间。
房间桌子上立着老伴的相框。几十年了，他依然似笑非笑黑白分明地望着他。她双手合在胸前，俯下身，对着老伴作了几个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相片，是腊生的。她把老伴的镜框拆开，将腊生的相片放进去，摆到老伴前头。她看到腊生也对着她似笑非笑。她记起腊生去南方前将这张相片给她的时候，说，姆妈呀，以后我要是发达了，一定带您出国去，去看看国外的风光。
她朝着爷父子轻轻一笑，心口突突地跳了几下。“我累了，要睡了。”她说，随后拉过被子，躺了下来，安详地看着镜框里的人。
大年初一清早，响彻年夜的鞭炮声还没停歇，乡邻们已集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挨家挨户拜年。
“过年好，福婆！”
“福婆，过年好！”
福婆没有回答，只有瓦罐里藕汤的香味，还在不停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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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3-12-24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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