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村里来了个城里的老师,叫黄老师,带了个上幼儿园的女儿,黄老师说话特别好听,脸很白,烫了卷发,乡下那时还没有烫头发的,于是少见多怪编了个儿歌:
卷毛怪
拖出来晒
晒出油来炒青菜
青菜不好吃
卷毛怪拖出来一顿踢
同学中流行这儿歌,我不喜欢,因为我喜欢黄老师,喜欢玩她女儿的玩具,我的拼音是黄老师教的,后来遇见几个拼音很蹩脚的同学,才知道一年级遇见黄老师是件多么幸运的事,黄老师来乡下教书的时间不长,可能一学年也未满吧,不知道是不是支教性质
那时候,乡下一水的民办教师,老师大多是村里的或者邻村的,教书之余还得下地,形容举止与村民无别,有个数学老师,小名大头,上课讲大豆多少斤的应用题,头与豆方言同声,底下窃笑,他还以为讲课受欢迎,自唤得更起劲了
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就是同村人,与我家隔几条巷子,平时并不往还,我记得他讲课的声音很高,喜欢取笑人,一个邻村的女同学,成绩不好,被他在课堂上用书拍着脑门打节拍,说:你个怪啊怪啊怪。哄堂大笑,女生竟也憨笑,从此她便有了一个外号,怪啊怪啊怪,现在回想,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成绩好的学生他也取笑,比如我吧,都已经做到班长了,有点骄傲,他便封一个朗读得了他欢心的同学为都督,说是可以管班长,弄得我灰溜溜的,好在其后的数学考试都督考了个零分,数学老师义愤填膺地羞辱他,他通红着脸忽然大哭,指着一道题说:这一分我答对了,你批错了。老师说:一分就有理了,一分也是鸭蛋。哄堂大笑,他因为都督建立起来的一点尊严与学习积极性全部打消了,我可能是乐得最开心的
前两年,语文老师的母亲还在,父亲遇见她晕倒在巷子里,把她搀回家去,过了几天,老师拎了东西上门来谢,只有我在家,老师与我说话完全是平辈的口吻,弄得我一声老师在口中竟没喊出来,老师说他现在住到镇上去了
这算是混得比较好后来转正了的老师,一年级与五年级之间是哪几位老师教的,已完全想不起来
初中一年级,老师姓刘,常在我作文标题边大批“抄袭”二字,我不知所措,父亲是给我买过几册作文选,受些影响是可能的,哪里当得起抄袭二字,后来发现同学也多有批此二字的,才稍稍放心,再后来甚至发现抄袭是写得比较好老师不相信是你自己写的,可以看成变相的夸奖,不批反而不欢喜
刘老师口音很重,教《金色的鱼钓》,整堂课浪这浪那听得一头雾水,等发现浪原来是让,已有些晚了,竟没有恍然大悟的欢乐,好在后来换老师了
第二个老师姓黄,当时教师宿舍区与教学区没有隔墙,黄老师与妻子洗完澡两个都在门口坐着晒头发,同学中一时传为笑料,当时黄老师还没有教我,我也不懂其中笑点何在
黄老师长相清秀,头发略有点长,很注重仪表,普通话也还算标准,对学生也不冷嘲热讽,我跟他一直跟到初三,最令我动容的一件事是一同学欺负另一同学,以大欺小,把那个老实的同学扭伤了,黄老师进教室,两人还没分开,只见老师冲过去,简直象一头愤怒的公牛,将那个欺人者一把撞到黑板上,那同学傻掉了,黄老师则面色苍白,凛然不可犯
黄老师对我的作文有过点拨,比如说,说话要得体,结尾用托起明天的太阳之类的话,口气太大,再比如,引用父母亲的话来说理,不及引用名人名言有说服力,有篇作文题为《这边风景独好》,我涉及时政,他告诉我,这边与那边很容易弄混,所以,不要涉及敏感话题
黄老师将我一篇作文改了几个字,让我抄到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我不是很喜欢他添的香花毒草字眼,感到羞惭,同村的同学把这事传到我父亲耳朵里,父亲非常开心,我这才有点开心,我后来写东西,还是最珍重父母亲的话以及日常听到的身边人的话,名人名言则避之惟恐不及,对于时代烙印很明显的字眼也尽量避免,但黄老师我是很喜欢的,因为他对我也有一份喜欢,后来考取大学,给黄老师写过一封信,黄老师回信给我,说那间大学是某某的母校,而某某是吾乡之荣光。荣光二字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那个某某已留学去了美国,在乡里是独一份的存在,父母们的口中常流传他勤学的神话
考取县中,住校了,有了第一堂晚自习,一个扎马尾辫的同学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预习《荷塘月色》,然后就走了,第二天,她以语文老师的身份走进课堂,我第一次体会到上课可以是一种享受,这位是刚刚毕业分配过来的冯老师,宽脑门,很白,能看见太阳穴边的青经,太爱笑了,笑起来眯着眼抿紧嘴直抽抽,象个老太太
在冯老师课堂上我才发现我在语文方面有那么一点特长,就是对语感有那么一点直觉上的把握,有些问题,同学们很蒙,还没来得及思考,我就脱口而出了,居然还答对了,比如在《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冯老师问为什么这里使用这么多短句,我脱口两个字:气势。冯老师竟然点点头,然后教我们如何用语句节奏营造气氛
有件事挺对不起冯老师,有同学在走廊扶手上用粉笔写了冯老太三字,这是同学给的外号,冯老师不知道为什么气得面色苍白,一定在追究是谁,连教导主任都惊动了,其间用眼扫到我,我低头回避,那种情况下,不可能脱口而出的,也颇奇怪她如此小道大作。多年后与人聊及此事,人家很委婉地说:你愿意老师待你以初心,还是以见多不怪波澜不惊的心。这才明白冯老师如此在意是多么宝贵
冯老师教了一学年就调到省城去了,给接替的刘老师举荐我当课代表,刘老师非常瘦,据说是苏大的才子,看人总带点渺视的神气,上课大惊小怪的,课间从他拖堂的窗口经过,有点疯的样子,黑板上写着孤零零几个字,圈了一圈又一圈,等到做了他的学生,才知道这叫抓关键词
刘老师给过我不少打击,第一堂课就把我拎起来,冷笑道:做我的课代表不容易的呵。哄堂大笑
作文刚夸我一句有鲁迅之风,引得我注意起鲁迅来,就说我半文不白字句夹生
有篇写中秋节的作文,有个同学带到一句医院里亮着灯,他就给了最高分,说这是最自然最高明的,含蓄写出了医生护士节日里仍在工作,比直接赞美高一万倍,说完一眼带过我,我就觉得是在点我了,反正上他的课经常灰溜溜的,不配做他的学生
改观是因为一次作文竞赛,全县范围的,每班出一名同学参加,刘老师让我去,居然得了个第一,刘老师把奖品领回来的那天是个周末,我照例请假回家了,同桌后来告诉我,周日的课原来是要讲一张卷子,老师见我座位空着,就把卷子收起来,说:今天不讲卷子了,给你们讲讲这篇获奖作文。同桌学舌的时候嘴都气歪了,说哪有这么偏心的,从此我才习惯刘老师的风格
工作后在书店遇见过一回刘老师,听见他跟店老板说话,我没敢回头,面壁书架,竖着汗毛直听到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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