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年的记忆,大多相类。春联、鞭炮、年夜饭饺子、祭祖、拜年、压岁钱、走亲访友……正因其承载这么多关于亲情与美好的记忆符号,所以益显隆重。但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的——一句话,一件小东西,一个小时的故事,都可能成为一枚独特的图腾,让儿女走遍万水千山,也感觉在沿一个中心画圆,每个365日的尽头,都身不由己的急急赶回那个起点,那个叫家的地方。 对我家来说,那个独有的图腾就是年三十中午那顿酒。
那时的年虽贫脊,但味道更好。从进入小年开始,年糕,包子,饽饽,洗鱼,发笋,炸面鱼……每一天做什么都有讲究,多少代下来都是如此。而到了年三十那天,所有积攒的喜气都似找到了出口,满疃满村的喷薄而出。
一大早起来,匆匆吃一半腊月26蒸的发面肉包子,一天的繁忙正式打响。
第一回合,父亲熬糨糊准备贴对联,母亲准备供品,三兄弟收拾家务。卫生是早打扫好的,但年根几天的紧锣密鼓,仍让家里一片凌乱。三个小家伙叽叽喳喳进进出出的归整半天总算有个模样,这时差不多到半头晌了。
第二回合,父亲摆香案烛台,母亲一盘一碗的装供盘,三兄弟打冥纸。所谓打纸就是用个铁制的钱模往冥纸上打钱印子,老辈讲没打上钱印的钱是不好使的(实际上现在也必须打)。老大打纸,老二一叠三五张的捻开再折好摞一块,我是老小,把摞起的纸按一定数量一一码好,放杌子上备用。因是做“冥事”,满屋的叮叮咚咚声里,三兄弟在父母的熏陶下,难得的紧张肃穆。
第三回合,父亲从街上拿来一捆捆的玉米秸子,从外院门到堂屋间一路齐齐整整码好(也是老辈传统,据说可以驱邪)。母亲摆完供桌,开始准备午饭,三兄弟负责贴对联,放炮仗。那时的红炮是个稀罕物,平常日子难得听一回,而年三十突然的炸响,总带来满院的鸡飞狗跳。母亲有一年还把手里的碗震的扔地上了,看着满地的碎碎片片,一边心疼一边赶紧念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我们三兄弟捂着嘴,终是乐天的二哥先绷不住笑出来,然后一家人都乐开了花。
大红的对联一贴,一股喜气油然就涌了出来,让人忍不住脸上挂着笑,孩子对大人不自觉的放了多一份尊重,大人对孩子也不自觉的少了平时的苛责。在母亲一遍遍招呼下,那顿盼望了一年的年三十午饭正式开始。
再贫穷的岁月,老辈传下来的两道菜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是竹笋粉条,其原本寓义已不可考,应该和节节高升、细水长流分不开。另一道是粉丝拌白菜心,切点胡萝卜丝和香菜,一匙盐,两匙醋,再点上几滴香油酱油,条件好的切进个猪耳朵,这就是家家户户必备的“火菜”了。年景好时,母亲还会红烧一盘鸡块。那年月家里难得吃次鸡,真不知母亲那手红烧鸡块的手艺是从哪悟出来的。一时间香气满溢,笑声满屋。
饭前的酒是重头戏。从记事起每年这个时候,外边一般是满村的噼啪叮咚鞭炮声,父亲起开一瓶纯粮二锅头,给母亲满一杯,自己满一杯。三兄弟虽小,但每每跃跃欲试。随年龄增长,喝的东西也不断翻新,最初是汽水,慢慢的果味香槟、可乐、啤酒、红酒、白酒,长大后一般是几种酒混着喝。也只有这个时候,父亲忙碌一年的脊背才松驰下来,母亲蹙了一年的皱纹才舒展开来,三兄弟骨子里那根长幼有序的弦才放松下来。也不知是酒劲还是菜香,虽是寒冬腊月,氤氤氲氲里只觉得生活温暖而美好,一辈子要每天都这样就是天堂了吧!
父母一年年老去,三兄弟一年年长大。
父母两鬓斑白,三兄弟依次结婚。 父母满头华发,孙子辈团团绕膝。
在父母憨厚的坚守下,年三十的这顿酒默默渗入了家庭成员的每一滴血液。365天一轮回,一家人朝圣般隆重地守望着,牵挂着,操持着,重复着,超越了世俗一切的寒嘘,抵御了世间所有的冷眼。乡远情系,入腊思归,不论天涯海角,没事总想打个电话,每年三十都要回家。正是有了这顿酒,让信任、关怀、尊敬、问候等亲情温暖从未曾远离,日月轮转,奔流不息。
十多年前父亲离我们而去,每年三十那个熬糨糊摆香案烛台铺玉米秸的身影换成了大哥,一丝不苟忙碌又微驼的样子活脱当年的父亲。母亲身子还硬朗,眼神却已昏花,再不象当年般风风火火指点八面。有了孙字辈们的参与,每年三十的老屋庭院满是他们奔跑喧闹的景象。中午的饭桌上满盘满碗,三兄弟陪母亲喝杯酒的习俗依旧。这不但是对她的安慰,也是对晚辈的言传身教,将来不论他们走到哪,年三十这天也会这样回来,陪着我们。
终有一天,母亲会离我们而去,五间房老屋将彻底归于平静。那满院春日的花草,夏日的菜蔬,秋日深深弯腰的向日葵,冬日皑皑雪地上的小麻雀,也将沓无踪迹。但,有些声音是不会消失的,有些记忆会永远刻在心里。小院虽小,装载的是满满的欢乐,小院虽破,那些时光里的闪亮远胜所有世间的华衣。
又是一岁年将近。虽然母亲现在常忘事,但我能感觉到她把我的归期一天天数的精确无比。年三十中午,那盆竹笋粉条,那盘红烧鸡块,那盘红白绿相间的火菜,依然是一家人欢乐和幸福的源泉。
当然,还有饭桌上那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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