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3-12-12 07:19 编辑
鄙人生于秦川,长于秦川,虽久客北京,然则只要接到陕西任何人来的电话,下意识说的仍是一口枣木梆子般生顶冷噌的关中话。 梦境里我说的是关中土话,阅读全部是以关中土话默念,说的是关中腔英语,日常也是用关中土话思考的。 作怪的是明明这么一个一脑袋的黄土,有着张秦兵马俑面孔的老陕,至今却仍听不懂在陕甘宁青新风靡了四个半世纪的秦腔。检讨起来,大约今生今世逐臭西学,臭气闻得多了,竟把老祖宗传承的本来颜色当做了引人笑谑为人鄙视的土包子证据,藏进了骨头深处,非火葬那天方得扒出。 老极亡赖,正闲得蛋疼,恰电视在播陇东道情,皮影戏,乡下叫“肘胡子”的。遂放大了音量,一时间四墙之内梆子激越,板胡亢扬,锣鼓家伙砸锅卖铁。那耍皮影的老汉十五分地卖力,昂首闭目、宽音大嗓、唾沫涎水四溅,唱得十分投入。 于是比着他的架势也闭上眼,细细品味了一回,虽仍没听懂,却生出一阵海浪般的耳热心酸。 那陇东道情其实也是秦腔一路,半世纪前也曾听过,只不曾如此过心。 有人以为这种感动,不过是时常发作于老年人的人之将死的回光晚照。一个字都没听懂,感动个锤子呀。 我却不这么看。窃以为人对某种事物的响应,总有些鬼魅一类说不清道不明的流体在作用。一盅散酒,一缸子马茶,喝起来直叫好。然则究竟好在哪里,便是学贯古今的中外老不死也未必剖析得对。 与我相熟一位老农极好秦腔。只要打听到哪儿在搭戏台子,不论十里二十,雨雪霏霏,狼嚎鬼叫,不论是县剧团下乡恤农,还是乡亲们攒钱请的野台班子,都必兴致勃勃赶去,看他个曲尽灯灭人散。问他戏里唱的是啥,没一回说得准。 有回他与另一老song(左骨右泉,见《中华字海》)结伴去看《朱春登放饭》,返回时黑灯瞎火,跌进一口枯井,解了腰带弥在一起才把他吊上来。翌日上工我问他看了什么,吭哧了半晌冒出五字:猪吹灯翻翻! 西北民风刚直古朴,秦腔四百年的教化功不可没。隋唐之后文化中心逐次东移,昆曲、京剧勃兴,秦腔便逐渐归于消沉,上万的剧目所剩无几。 就在打这篇文字的时候,词汇表里,二人转新老明星的姓名齐臻臻都在那里,然而曾经如雷贯耳,被洋鬼子权威拿来与莫斯科大剧院、英国皇家剧院并称“世界艺坛三大古老剧社”的秦腔易俗社,词汇表里居然没有。 我的乡亲们亦不复秦汉时的实诚,数十年即便远在北京,愚而诈的乡党不知已经遇上过多少。大约一种风气、一种精神、一种文化的形成,非数百上千年不可。颓坏起来却如摧枯拉朽,甚至用不着什么韬略诡计,只要有人高兴毁了它,一二十年足矣。 京剧犹黄钟大吕,一板一眼都是皇家风范。这样的戏适合在富丽堂皇的国家级大舞台表演。主角的唱腔、道白就是明代京腔,而今叫苏白。配角的道白则是满调的新京白,历史超不过三百年。使得一些痴迷京剧的洋人乃至等同洋人的黄脸公知听着都不甚费力。一些成功老板、长官更喜欢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酒席上来上几句,做为祖荫绵长不是暴发户的证据,博得群下一片喝彩。 鲁迅曾引用日本人的意见总结过中国戏剧要点,那便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这种意见,用于昆曲、京剧有失公允,用于秦腔却极贴切。 先生曾夸易俗社“古调独弹”,大约因了无论它的主角还是配角,无论唱词还是道白,一律端戳戳直起直落,照直就是古而今西北乡下在用的土话,保不齐或者也许大概确系古风。 另有高人把秦腔之类的乱弹梆子称作“农民艺术之火花”,此议我极赞同。平心而论,下里巴人的秦腔实做不得华夏舞台艺术的代表。它无非西北一隅农村、市井的细民之声,不爱楚国爱秦国的楚人李斯谓之“击瓮扣缶”,俚语“头戴纸糊盔,锣鼓当虎威”者也。 我的老家乡下,对秦腔的痴迷犹西洋人之于足球,东洋人之于棒球,是人都能唱几句,提起便没完没了。不少乡村、街巷还结得有自拉自唱的自乐班。 倘你行走于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不时便会听到或近或远,忽而低回忽而高亢,挣命一般吼出来的秦腔清唱。唱它的不是赶路的车老板,便是田间耕耘的农夫,也可能是坐在街门儿上纳鞋底子的妇人。 秦腔的大敲、大叫、大跳,沿海发达地区的人们尤其黄埔滩上会说几句洋泾浜英语的西崽们往往感觉吃不消、受不了。 先秦时代文明程度远高于秦的关东六国想必也受不了。 紫塞之北,军事组织、机动能力远胜中原的匈奴无疑更受不了。 由此推想,八百年前的蒙古大军倘若面对的是如此风气、如此精神,如此粗犷、务实,虎狼一般大敲、大叫、大跳的秦汉文化,也只得同它的老前辈匈奴一样,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悲歌,裹起毡房,赶上牛羊,撇下祖祖辈辈生死歌哭的美丽草原,流落到遥远的欧洲。 村野的秦腔戏,我只看过一回,似乎某年冬月农闲时节。村外麦场上,热心的人借来些椽子,搭起台子,挂上青布帷幔,吊两盏汽灯。开场锣鼓响过,天便黑了,朔风渐起,飘下细碎的雪花。板胡梆子声中,十里二十里早早赶来的乡亲们便无一例外地亢奋起来。虽是个不见经传的野台班子,耐心听去,却也不失俯仰跌宕。然则每个唱段最后一段,必收于一个悠长的、愁肠百结的“唵”字。似乎有着太多的压抑,太多的无奈、宿命,有人便唏嘘起来。我仍是一个字听不懂,天这么冷,又陪老人打了一下午叶子牌,不若早早回去睡吧。
- - 附记: - 上海某名校一位教授是个家学渊博的老上海,退休后便潜心研究中国文化。他与我是网易博友。网易博客关闭,我失去了这位良师益友。 当年他刚在网易博客见到我这篇乱弹,兴奋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先后三次用了一千来字与我交流。使我受益匪浅。 - 此处摘几句他的跟帖: “绍兴的土生的地方戏,有两种,一种叫绍兴小班、的笃班、绍兴女班,都是女演员的。这个绍兴小班,大家都很熟悉,就是越剧。呵呵,绕了半天弯子。 “另一种,就是绍兴大班,也叫男班,49后,叫绍剧。越剧很温文尔雅的,老哥应该很熟悉的。 “但绍兴大班正好相反,慷慨激昂,声嘶力竭地大吼的。这个绍兴大班,其实是来自秦腔。明朝的时候,有秦腔戏班移到绍兴扎根。剧目都是秦腔的。绍剧,其实就是用绍兴方言演出的秦腔。老哥有兴趣,网上找下绍剧那个手执钢鞭将你打的的唱段。一听你就会感到熟悉的秦腔味道了。而且那样的风格,只限于绍兴,出了绍兴就没有了。所以,鲁迅说中国戏声音大,应该指的就是绍剧,也就是指的是秦腔。因为他家乡的越剧一点都不闹的。那个演孙悟空的六小龄童,就是唱绍剧出身。”
“戏曲表达,最合适的载体是语言,方言。要是不懂方言,就无法体会。我看过那个秦腔尉迟恭的戏,是有字幕的,听了就觉得很好,那些古代军旅的生活,还就是要秦腔这样的艺术来表达的。 “上海是移民城市,上海的滑稽戏,类似北京相声的艺术,比相声更加可乐,经常是拿上海的各地方言南腔北调来做文章的。曾经有滑稽戏演员拿绍剧那句“手执钢鞭将你打”的唱词,用上海的沪越淮甬锡苏京昆等各种戏曲的唱腔来表达,结果发觉,最适合的形式,就是绍剧,也就是类似秦腔那样的。英武、刚烈。听着唱腔都可以感到一个人双目凸起、青筋毕露,甚至暴怒的那种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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