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2-3-12 18:43 编辑
百合 著
一
典式奎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永远也咂摸不透两样东西:酒和女人。同样的水,同样的粮,同样的曲,每锅烧出来的酒相似却不同。在喉咙口滑过的感觉,由胃里返顶回的余味,刺激食管的力道,都有细微的差别。女人也如此,俗话说百女百样,千女千样。他还用酒泡过女人,不过,那是被迫的。
道光十七年八月的一天,日头惨白地于天一色,热烘烘地让人烦躁不安。没有风没有云自然也没有雨。一个炸雷般的消息在冯家集迅速扩散。
“典家生了怪胎!”
“——典家烧锅老典家——老典家的大儿子——典家老大的媳妇生了怪胎!”
“怪胎有多怪?”
“那怪红瞎瞎秃豁豁带着血沫子,盘成人型,窝在泥盆子里。”
“旱魃现世了!”
“我的老天爷,遭天的大旱终究有了出处,咱们这儿出旱魃了。”
“旱魃?旱魃就是不播云不布雨的土龙。”
“找龙母去!谁生了旱魃,谁就是龙母。她怀了数月的旱魃,我们也旱了一春一夏!唉,地裂口子河见底,苗晒死在田地里,连着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敢情旱魃早就进住了冯家集,它窝在典家媳妇的肚子里,这条懒龙,这条土龙,拔了它,找龙母去。”
典家烧锅处在老河口土崖坡下,一溜石基土墙青砖垒角的正房,两侧分别是甑锅和窖棚,院子里有一眼轱辘井和十几个敞口的立缸和大肚子酒坛。最抢眼的是黑糊糊的烟囱,正冒着直直的白烟,远远能闻到酒的香气和糟的味道。烧锅的矮墙和木栅栏门外,旋风般地刮来一群人,他们围着烧锅院,向里面喊着:
“你们家出旱魃了,大旱的根子呀。快埋了旱魃,交出龙母。”
“交出旱魃,交出龙母!”
“对!埋了旱魃,连根拔掉!”
“我们要水泡龙母,水淹龙母,水浇龙母!”
此时典家的老大典式奎正冲着泥盆里的“旱魃”发怔。今天是为二里集大财东出酒的日子,一大早他把甑锅点着,叮嘱了伙计几句,就兴冲冲地奔回内屋,到了门口,他唤媳妇周云美拿酒量,随着女人的应答,他看见媳妇递酒量时,脚下一拌,人就像陀螺一样转了圈子,晃一晃歪向一旁。他伸手去扶却没能抓定,眼见着媳妇滑脱倒在地上。女人捂着大肚子痛苦地哭叫,等他和闻声跑来的家人把她弄起来,她早产了。
典式奎知道这一带的俗规,大旱必有来头,作怪的旱魃要交出去。这个没完全成人型的死婴,自己埋了,还是由着别人埋,没多大区别。可要是把产后虚弱的媳妇用水泡了,浸了,浇了,他怎么舍得?
典周两家原本就是偏亲,典家住上集,周家住下集。两家平素来往也不少,彼此间都觉得对方是正经过日子人家。那年又先后添了一男一女两个娃子。就在女孩满月的当天,两家定了娃娃亲,找了中人互换了帖子,帖子上正式写了男孩的名字典式奎,直隶沧州冯家集人,道光元年六月初五寅时生,女孩的帖子上名字叫周云美,直隶沧州冯家集人,道光元年十月初六子时生。
周家女婴的一缕头发被剪下来,典家男孩的也剪了一撮。两缕头发打了结,夹在帖子中间,他们的命运瞬间通了气糅合在一起了。两家吃了定婚宴,又给了中人不菲的定婚介钱,两个孩子在自家各自抚养,只等云美到了十岁好过门。
小云美正式过门也是十月初六,那天小云美整整十岁,应了”满十满子”那句话。过门时,小云美穿着月蓝色的花布衫,绛红色的灯笼裤,由她的二姨和叔伯婶牵引着来到典家,她还特地被大人梳了油头发,弯弯的刘海齐齐地搭在眉毛上边,那双眼睛里丝毫没有胆怯,一直没忘在人群里寻找蹦进蹦出的小式奎。
其实,小云美过门之前就经常跑到典家来,和典家早熟络了。那时典家的烧锅一年要烧十通酒,日子过得正起劲,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大人们每每和两个孩子开玩笑,有的对小式奎说:
“奎娃,你要照顾好你媳妇呀,别弄摔了,那可是你自己的媳妇。”
小式奎就紧紧护住小云美,拉着她的小手挺着小胸脯很丈夫地说:
“是啦,自己的媳妇自己管。”
又有人对小云美说:“你去找你男人去,别让拍花的拐跑了,那你该多可怜。”
小云美立马返身去追自己的男人,追上了就不撒手。在小云美眼里,她早已认定典家的烧锅院是自己最后的家,她跟她的爷大和娘大总是口口声声地说:“俺去婆家了,在婆家还吃大枣了呢!”说得自然又清脆。
两个孩子就这么一起长大,彼此早有了归属感,尤其是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时,小式奎是断然不能让小云美吃一点亏的。见两个孩子这般好,两家就迫不及待地办完了过门,等着云美十六岁给他们圆房。
本应从容的圆房倒是草率凌乱缺了章法。正常情况,圆房应该有个像样的拜堂仪式,但那年典式奎的父亲病急,典家要用婚事冲冲喜,企望当家人平平安安地逃过这一劫,却是最现实的。
当天晚上,一对再熟悉不过的新人住到了一起。这几年,两人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倒是故意疏远起对方来。年龄越大,关注对方的方式就越特别。天天见面,却不用正眼相看,在目光的游盼中,彼此更能感觉对方的存在。尽管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曾萌动过不安分的心,但真要睡到一个被筒里还真需要一番过程。
云美比式奎要成熟一些,一点点引着式奎脱去底衣,泥鳅一样的式奎想快速地钻进被窝,却找不准入口,慌乱间把那条赤腿伸进了褥子底下,云美只好掀开被筒,把他裹住,式奎这时才攥住了她的一只手,像是船夫抓住了缆绳。云美侧着身子,用另一只手悄悄地解了裤绳,又上移再解衣襻,慢慢地除了上衣褪了下衣,忽地钻进被筒,两个人就在烛光的颤动下赤裸裸地抱在一起。
式奎紧迫间本能地寻找,云美迷茫着他的误打误撞,疲惫的式奎在云美的怀抱里终于安生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那梦里尽是些暖风吹过流云,小溪漫过河石。云美拥着自己的小丈夫却是睡不着,她用手摩挲着男人的后背,烛光摇曳着像是在晃动着他们,慢慢地,慢慢地,式奎又抬起了青春的头,这次他沉静多了,没有了不安和迟疑,像一只脱了缰绳的儿马一样,奔腾起来,他忘了去疼爱他新婚的娇娘,也忘了圆房冲喜的使命,自顾自地放纵着自己……
新喜没能冲走病魔,老烧锅在临死前手捧着家谱,对两个儿子嘱咐着看好祖业,然后撒手而去。经历了新婚和丧父的典式奎,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一下子成熟了。他刚当一年家,就遇到这样的大旱,河岸边的沙土地眼瞧着种子都收不回来,能送粮酿酒的财主也少之又少,一家子生计难以为继,好不容易揽了一家出酒的活,媳妇周云美又早产生了“旱魃”,这让典式奎像拧干的麻布,从短暂的发怔、紧张继而终究冷静下来,他必须想出办法来应对。
人越聚越多,喊声越来越急。拔去旱魃吧!浸了水母!不去旱根,再旱下去,颗粒不收,让我们怎么过活!你们典家也要为大家伙着想……有说理的,有恳求的,有呐喊的,也有声讨的。
除了还躺在屋内的典周氏周云美,典家其它人都拢在了典式奎周围,焦急的眼神聚在当家人的脸上,典式奎从表面上四肢僵硬立在中间,头脑里却是风雨雷电,只见他抿了一下嘴唇,分开众人,端起那个装着旱魃的泥盆向院门口走去,他看见了那一双双发红的眼睛,炽热干涸如这旱天。典式奎放下泥盆,不急不徐把大门打开,人们寂静着,默默地看着典式奎的一举一动。门开处,典式奎双手抱拳对大家说:
“诸位乡邻,三亲六故:我们家不幸出了旱魃,对不住大家,旱魃既出,只能拔去;淹了水母,才能解了大旱。我典式奎和我们典家一定照规矩办!先请你们把这盆子里的旱魃埋在河岸边,它既土龙懒龙,就让它安息在干河边。”
“对着咧!”人群里有人啧啧称赞,典式奎循声看去,原来是上集的冯老伯,穿着脏兮兮对扣儿坎肩,青布裤子挽得老高,额头上三条刀刻似的皱纹,嗓门又粗又高,他在众人中显得非常突出。典式奎接着说:
“麻烦大家在埋葬旱魃时,举行个仪式,让它长卧土中,别再给冯家集添乱。”
典式奎说完这些,回头对着他的弟弟典式轮说:
“小轮子,你把新出的酒拎来一桶,再带个酒舀子,都交给冯老伯。”
他对喊声最大的汉子冯老伯鞠了一躬:
“冯老伯,麻烦你老给主持一下,让大家都喝点酒,酒能去邪阻邪,别让大伙遭了灾。”
“大侄子,没的说,这个我们马上办。”冯老伯应声道,他接过小轮子递过去的酒舀子。
典式奎又对大家说道:
“葬完旱魃,大家伙回到这里来,我在院中放一个水缸,我来主持水淹水母的仪式。”
人们听了典式奎的话,都露出满意的表情,可有的也在心里嘀咕,这个典老大也够狠的,他要亲自动手呀!可转念一想,不这样办,大旱又什么时候到头呢?
众人到老河口埋葬旱魃去了,典式奎等人们走远,回头吩咐伙计继续出酒,他拉过来比他小一头的弟弟小轮子,告诉他如此这般。一直在房檐角下注视这一切的典母,从哥俩个咬耳朵频频点头的动作,也觉察出她的儿子或许有好的办法,缓解可怜儿媳的痛苦。
人们葬完旱魃,拎着空空的酒桶回来了,他们看见典家院子轱辘井旁放了一口大缸,典家老二典式轮正从轱辘井里往上汲水,这眼井可是附近为数不多能舀上水的井了。小轮子左右摇晃提着柳罐,走到大缸旁,用力翻转柳罐,把水倒了进去。尽管大家都喝了酒,但依然清楚地听到水翻花的声音,能看见溅出来的水星儿。小轮子就这样又舀上几罐水,把缸装满。一想到要把刚刚生产的女人浸在这井水里,一些人都感到身上发紧。
院子内格外地安静,人们站在水缸对面,目光集中到典式奎身上,这个马上要用井水浸泡自己的产后女人的汉子。典式奎向内屋走去,把门打开,身子没入屋影里,一会儿,他抱着媳妇出现了,周云美被裹在一块蓝布内,伸出的一只手揽住丈夫的脖子,典式奎“腾腾”地走到水缸前站定,然后举目向人群看过来,只这一眼,众乡亲已跪倒一片,但那一双双眼睛没有离开典式奎夫妇。
典式奎双手一纵,把周云美托起,略一倾斜把媳妇顺进缸里,随着人缓缓入缸,那件蓝布围住缸口,只露出女人的脑袋,缸内的水沿着缸沿溢出一片。没有人们预想的惊叫,也没有想象到的昏厥,周云美立在缸内,闭着双眼,神情反倒分外的恬淡。
典式奎接过弟弟递过来的水舀,揭开蓝布的一角,从缸内舀出满满一舀子水,举到周云美的头顶开始往下浇,一边浇着,一遍喊着:“浇龙母喽,浇龙母喽,浇龙母喽!”
“快磕头啊!”看呆了的人们在冯伯的提醒下,慌忙叩头。典式奎又浇了几舀子后,把水舀扔在地上,整个浇龙母的仪式结束。怀着希冀的人们纷纷散去,在他们心里,觉得这个仪式大概与龙神有关,所以少了悲壮,多了神秘。
泡龙母的缸里事先装了大半缸刚刚酿出来的热酒,兑了井水以后,刚好让人感到舒适,周云美体会到的全是温馨醇和的爱怜,酒香在鼻间飘飘而过,她确实沉醉其中了。外人都喝了酒,怎么能闻出那是满缸的温酒呢!
好多次,周云美在丈夫的臂弯里还回味:那温酒实在太舒服了。
这是典式奎第一次用酒泡女人。以后,他又用酒泡了另外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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