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屈子投江;两千年后,伯隅投湖。两个长衫飘飘的诗客,隔着两千年的历史苍波,同在五月之初,抱紧一种绝望,纵身而下,激起浪花千朵,陨为投水之魂。
屈子生年六十有二,宦海浮一沉九,四成时间在贬谪路上,五成日子在流放途中,唯那一成与楚王的君臣相得,却成了死前怀念时的深痛。
灵均生于楚国之衰始,大国泱泱,却君庸臣佞,扶之愈倾。先有怀王被掳,惨死咸阳,后有郢都沦陷,楚祚毀废。按说,看到昔日冤枉自己的昏君、谮害自己的奸臣,今儿个人仰马翻、失措无路,屈原应该像楚奸伍子胥一样大笑开怀、举杯唱一曲“苍天饶过谁”才是。但他却伤心欲绝,悲戚流壑,盖因他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而已。
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从不以自己得失为计较,满眼都是民生前途,国家命运,他或能含恨忍受内争的迫害,却不堪承受国破人奴的侮辱,更不会凭着自己被流放的身份,反楚迎秦,搏个伪权的爵位来翻身。这种高贵的人格,不但为楚民所歌泣,还为秦民所钦敬,更沉淀为我华夏民族的一种精神,传承至今。
抱石临江,屈原哀声吟其绝命之《怀沙赋》“…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歌消风起,决然殉楚。
王国维,字伯隅,生于清末书香门第,十五岁便考得秀才,博览群书,博闻广记,诗文皆美,是传统儒家文化的集大成者。他目睹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的失败,经历了辛亥革命和清廷的灭亡。天翻地覆的时局变化,给他的世界观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伯隅先生少年时便家道中落,青年贫困,四处带书谋生。轮番干着书记员和门房的工作,后遇清朝学者罗振玉提携,开始研究西学。辛亥革命开始,与惊慌失措的遗老们窜留日本,重新研究国学戏曲。后在回国后聘为溥仪之师,流寓北京,研写国学。
辛亥革命前后,鉴于国人对中国落后的懊恼,对现代西方科学的饥渴,西学迅速崛起成中国的时尚文化。同时,一些人把儒学视为清廷腐朽的象征,大加鞭挞,使得国学处于一种分裂的尴尬境地。在这样的环境下,排除外界喧哗的干扰,潜心研究国学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而王国维恰是这寥寥中的一个。
伯隅专于国学,并不是因为他不善西学,恰恰相反,他对西学的研究之深,非一般人可比——他曾把西学跟国学结合起来,找到了一种历史的统一。他只是觉得,我们数千年的国学,并不是糟粕,而是一种宝贵的传承,不能随着一个王朝的灭亡而丢失,越困难的时候,越需要有人撑住这面将倒的旗帜。在当时文化教育体系中,言必西思,学必西学,很多文人墨客靠附众舞刀、屠戮传统文化而赚得盆满钵满,颠沛惯了的王国维觉得,也就他这样的穷骨头、犟儒生,适合继续维护着这个只有唾沫飞来的寥落之地。
王国维曾先为溥仪之师,后作清华导师,有些许收入,但家里饭口多、应酬频,生活仍然非常拮据,赊赊欠欠,积账满屋,索债之人长年出没巷前街后,经常让这个很是自尊的人尴尬。
另外,鉴于他在清朝灭亡后,又作了“皇家御师”,所以被列为清朝遗老一族。罗振玉这些遗老,想自杀殉清,过来请他加入;学术对手讥讽他为前朝忠奴,也“督促”他殉情。他意志坚定,不作辩解,也不为所动。
1926年,国共合作开始北伐,第二年,北伐军在湖南辱杀了两位名儒,原因众说纷纭,罪名千奇百怪。消息传到北京,伯隅忽生同病之虞,纠肠战胆的四处打听,思来想去的论证求伪,终未得脱。
五月之初三,他凄惶地走入颐和园,来到昆明湖畔,默默抽完一袋烟,回首看了看这个乱世,便一头扎了下去。
他的遗言里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王国维不因穷羞,不怕人枉,却惧义辱,是因为他把钱财和地位都看做身外之物,却把自己信仰的东西看成命之所在,儒学受辱,命又何惜。于是,他也学了两千年前的屈原,投水涤魂而去。
陈寅恪先生说:伯隅以身成殉,祭了我们的国学和传统文化。我深以为然。
两个投水之魂的离去,都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预示了一个时代的重生。亡秦必楚,几十年后,楚人火焚咸阳,终究平了屈子之恨。而这些年我们传统文化的复兴,也应渐渐瞑了伯隅的泉下之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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