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轻言 于 2023-2-12 23:13 编辑
小柯,我把自己摊平放在沙发里和你说说话。电视屏幕上映着我的影子,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但如果四舍五入,便五旬。这个夏天,我赤脚,露着大腿和胳膊,落光了头发的脑袋很圆,像一个刚孵出来的人。
小柯,许久不见,上次相见,我有未及垂肩的短发,它们干枯毛燥,间或几根白发,我可能肝火有些大,水分不能上荣,烤干了它们。你说我就像小时候邻家的黄毛丫头,还跟我说我别考虑像不像个丫头,最起码黄毛很像。谁知道咋回事,头发这些年始终不太漂亮,我找收费很贵的托尼老师摆弄它们,可它们总是易逝,像这夏天的流云。
小柯,跟你说,我中奖了!是恶性的。
于三月间做了手术,虽半年前刚做了场手术,但术前检查一直都是良性,医生说手术不算大,对身体影响也没那么大。那就做吧,总不能像盘珠子一样的一直养着它。后来让我术前签字,说如果术后送检不好就要手术继续,全切。四个小时后我被叫醒,胸部被裹的像个武士。一觉醒来的样子,除了无力,哪有时间概念。我知道没有全切,右乳还在,所以不知中奖了。只知道有肿物被取了出来了,但我不去想它怎样了,觉得那里应该就像有栅栏倒下了一排。觉得再有三五天吧,我该出院了,所以没和你提起。
我对麻药过敏,每次都是,你知道的小柯。醒来后我恶心,呕吐,胃里像有蠕虫一拱一拱的,就吐了,有时是水,有时有一团一团的食物,不知什么时候吃下的。除了呕吐,浑浑噩噩地不知时间不知七瓶液体依次滴注了我。我也不曾想起谁,也不曾想起你来,小柯。
第二天我就下了地小柯,我怕再次并发下肢静脉血栓。挂着袋子,每天都下地走动很多。在医院的玻璃幕墙里,我看见三月的山还秃着,像掉光了头发的脑袋偏又余下了参差的几根,平添了萧索。
小柯,就这样我常站在玻璃幕墙里,什么都不想。旁边的重症监护室外有一些恍惚的面孔,焦苦的、无助的和听天由命的。
下午的阳光会照射进来,我姐姐说阳光可提振阳气。这个我信,小柯,你也要信,要常晒太阳,要觉得它们能透过身体照进来。我最近每次晒太阳,都会想起在B超室听见旁边的工作人员对她认识的女病人惊呼:你这什么破瓦寒窑啊!
这个医院比较新,高楼之间的天井从没被阳光灌满过,总是披着一侧影子覆着一侧阳光慢慢挪移,此消彼长。楼下一个旧院子,有二楼那么高,三株白玉兰次第地在开,像从外面闯进来了一群白鸽,粘在了树上,皆振翅向里。小柯,它们的样子就像你形容故宫外那些盛开的玉兰树一样。我以为不待它们落尽,我就要出院了,但它们落尽了,长出绿芽,我仍旧在。每天能看到那个切了胃的中年人沉坐在椅子里,在一小片玻璃幕墙的阴影中,一个坐着椅子的黑影每天都在听单田芳用力地说着评书。
小柯,你常是乐观的,并以此感染我。你和我说未来可期。当然,我只是觉得了憋闷,有种想走进阳光里被春风抚一下的冲动,毕竟风越来越暖了,山坡有了绿意,一些树也毛茸茸地绿做一团。几株海棠开完了花,我便知道自己还要化疗。
我慌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小柯,坏消息常自带毁灭性,我觉得自己被坏消息缩小了一圈,有着自保的姿态和易碎的特性。
我常于阳光明亮斑驳的树隙间幻想,这真实的阳光是否恒久?如果是,还有谁曾遇见如此耀目有热的阳光?那人是否知道,千百年后有人会在这样的阳光下驻足愣怔,似看见前人。
小柯,我有位山一样的同学,他曾是体育生,高大威猛,肌肉发达,不似你这般修长。有次闲聊,得知我二尺的腰围不及他的大腿围后,惊叹我停在与他同桌的十四岁,再没长大。但他终究早逝,在病床上,他像飘落的一张陈旧纸片,字迹痉挛颤抖,压抑着几不可闻的呻吟。
世上有因缘际会,这是你常说的,小柯。
我那同学如今应该有五岁了,应还是个男孩呢,毕竟五年了,我觉得他死去的那一刻就去轮回了,所以他应是个快乐的稚童,所以,难过是无必要的。
只是,被因缘际会牵扯着的轮回何时了?
小柯,我信因缘际会。我手术那几天,一只英短蓝猫出生了,如今我们相伴了大半个月,它常常要把我的心都化掉了。
我叫它毛团儿,大名高仓健。老公说这家伙太匪了,高家不许它姓。可毛团儿不管这些,依旧每日跟个张飞一般。我笃定它和我的因缘。夜深人静时它找不到人就会蹲在卧室门口不停地叫,像个寻妈妈的娃娃,使我不忍,会走出来抱着它,在夜灯昏暗的光线里,和它细语,陪着它入睡。这时它常将头凑向我的眼睑,整个身体被一圈暗光笼罩,像一个灰到发蓝的剪影。它眼睛里有光,一些无法阅读的密码在光里此起起伏。小柯,你能想象吗?它用自己二个多月的生命在给我传递信息!它在和我交谈!就像断开的生命线旁的辅线,它在我二个多月前的手术日子里降生,来到我身边,定然是冥冥里的深意。
我就快要能听见它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了,小柯,你觉得它会说的是什么?
它还在凑上它的小脑袋,它看着我的瞳孔,它发出呼噜声,不停地,我等待得要窒息了,小柯!分明的,它的腹语已经呼之欲出,我觉得它马上就要念出我的名字!
但它终于什么也没说。
小柯,你发来信息说:对一切生命而言,无常是真谛,但生活真实而值得,未来可期。 这我知道。
2019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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