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幻像
光在这里无法照进来,唯有夏天恒长的白昼,对面楼宇一扇巨大玻璃的反光,送来些许善意的投射,这刺眼的光照很有限,大约只会有半小时左右的时长,我可以享受二手阳光的眷顾。
这样的一座塔楼,其实它并不存在。只在我奇怪的脑袋中时常会幻想,在它破落衰败的空间内,存在着我专属的安静一隅。
它有向北的一间小屋是属于我,墙壁涂满灰色的墙漆。一张木质单人床由南向北顶头靠在田字格窗户的西侧,一只灰皮沙发矮矮地靠在窗户下方。塔楼有七层吧,我住在第三层,门外四边形走廊围着对折式楼梯,狭窄,逼仄,只容得下一个人上下,所有的屋门都锁闭着,我幻想中那应该是存放着古老的书卷,积满时间厚厚的风尘。
我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一个人像夜梦的守护者?我对面的房间为何挂着一把新锁,谁又拿走了它的钥匙?
有没有人来过,有没有人正在赶来的途中,有没有人忽然轻轻弯起二根细手指,敲响我的屋门,问:在吗?你好!或者,她只轻轻地用钥匙打开对面的房间,走进去,并不打扰到我的猜测或倾听。虽然,隔着狭窄的四边形廊道,我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翻动书页弄出的响声,站起来偶尔踱步踩响木地板时均匀缓慢的脚步……
却,一直都没有答案!我们都安静地将自己锁闭在背光的塔楼,心里守护着一处执拗的屋角,无论有没有人抵达或者告别,耳畔唯有北风吹送,呜呜哀鸣地低唱着这首歌。
2 雨泪
有一天我忽然落下泪来,却无从考证悲伤从何而来。
有一只灰色的麻雀孤单地落在窗外槭树的冠顶。它扑朔着小小的翅膀,仿佛对着我的窗口在说话。之后就起风了,风带走这只有些彷徨的麻雀,卷来青灰色的云层,房间里的光线便暗淡下去,铅色墙壁的暗部更加浓重。
我起身打开室灯,暗黄的灯泡抹出一线微弱的暖色。
我躺在床上想起那些死去的亡灵,有些是熟悉的面孔,有些陌生而又模糊,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在一片连绵不绝的白色迷雾中,是我的亲人、朋友、邻居,更多的人我不认识,是擦肩而过的陌生路人,他们的表情已丧失往日鲜活的印记。
然后是脑海中的对比,他们往日的面容又浮现。在四季的街景中不停地闪过,他们也许曾经就住在这里,那时他们温润,慈祥,欢乐,也充满悲伤,宁静和愤怒……脑海中闪过的面孔,一张纸,他们依然像往日,接孩子,上班,烧饭,打麻将,讨论一场电影的终局,或者,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对着一面光秃秃的镜子卸妆,摘下生活中沉重的面具……我仿佛还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响起,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跟着哭泣。夜半的雨才将冰凉落下,冬季的雨,又落在塔楼飞翘的檐壁上,不停地敲打着木隔板的地面。
我为什么会落泪?我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我会记起多少失散者的面孔,又有多少人将被我遗忘?
或者也曾痛哭、挣扎……消失在未来的途中。
3 化境
最压抑的时刻来自于噩梦。黄昏时塔楼对面的广场走过一队巡逻的警察。更晚些时候赶来的医生穿着厚重的白衣,面罩后露出一双充血的瞳仁。闪烁蓝光的警车停在塔楼北侧,渐渐迷离成一片光斑。我被时间的碎片装进一副担架,继续昏睡,身体内被注满不知名的药剂。
它们在我青筋暴突的脉管中冰凉地流淌,我很舒服,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忽然惊惧是因为我感受到体内流淌的液体是白色透明的胶水状,我担心它会将我凝固,之后像丢石子一样把我扔进一只硕大无比的巨坑。
我试着扭了扭身体,发现它动不了,也就不再去想动了。
我在哪里,我将被搬运到哪里去?为什么我听到有人说话,数我的脉搏,又像是小心地数着他脚下的楼梯,1阶,4阶……27阶……
我睁不开眼睛,也不再努力想看清那些面孔。
有没有人替我锁门,有没有人替我关灯,有没有人替我守护灰暗的塔楼,我又是几点钟醒来?
对这些我都全然无知,没有了期盼,也全无挣扎的欲望。我躺在悬空的担架中,舒服地颠簸在一段混乱的途中。
4 新生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在一间有一扇宽敞明亮大玻璃窗的白色房间里,窗外焊接着小指粗、刷着红色油漆的铁条。
太阳照进来的时候实在有些刺眼。我的脑袋里还有些昏沉,光线将白昼映衬得格外明亮。不可避免的,我有些兴奋。
抬起头来,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身上套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卷起袖筒的胳膊上那些暴突的青筋已然平复。我的手腕上扎满了针眼儿,有的贴了创口贴一样短促的胶布,有的就那样安静地暴露着:一只小红点,微微还有些痛痒,肿胀。
房间的门敞开着,直射的阳光告诉我它应该是朝北,门外是刷着淡绿色墙漆的走廊。
有人穿着病号服走来走去,还唱着我小时候听过的儿歌。
一位我仿佛见过的女士敲着饭盆蹦蹦跳跳地从走廊外飘过。
一位带着三只口罩的男士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根筷子,正对着门窗认真地焊接,嘴巴里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
窗户外,那只麻雀站在一棵槭树的冠顶,仿佛还在对我说话。
这之后,我只依稀记得:我有一间向北的小屋,我住在一座想不起具体名称和街牌号的塔楼——不真实又仿佛存在,幻像而又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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