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

啼妃

　　前序

　　我大哥2022年12月16日的深夜或是2022年12月17日的凌晨独自死去了。他走得很突然，我只能根据侄女璐的陈述来倒推他可能死亡的时间和原因。人世有许多事情不能不过问，却也不能深度过问。我几乎从来没有在文字中提到过我的大哥，这应该是一种有意识的回避。我最后一次见他，是2021年的四月清明，我回家去给父亲扫墓，他陪我一起去的父亲墓地，我给父亲献了花，他给父亲点了一支烟，我们一起祭奠父亲的。

　　我没有他的微信，也将他的电话设置了黑名单。我的娘家家族群里，他也不在里面。我从不主动联系他。和侄女璐的联系有，但也很少，即便联系了，我也绝口不提绝口不问一声她爸爸，好像有某种默契，她也不说。和母亲打电话，我也从不问他的事，有时候母亲会主动说：“老大又打得电话来。”我会立刻很紧张，问母亲他打电话给你干嘛？没怎么样吧？事实上，这两年来，他是没怎么样，比较太平。

　　从我简短的叙述，你应该可以隐约得知，我大哥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不然，我何至于此？这一切，我好像都不想细碎地诉说。我想表达的是：多年以来，我认为自己对他抱有难以释怀的恨意，我不愿过问他，不愿触碰他，不愿了解他，甚至不愿别人知道，在这人世间，我有这样一位和我长着惊人相似面孔和完全一样血缘的大哥。可是，当我从侄女处得知他死讯的时候，那种从脚底板升起来的寒意和全身的痛楚击得我浑身颤抖，以至于连我自己都惊讶——我怎么会这样呢？我曾经甚至是很希望过早点拥有眼前此刻的解恨情形的呀！但实际的情况是我放弃了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的课程，我吃不下饭，我端起碗来，眼泪滴到碗里。我终于放下碗，奔回房里，我趴在床上痛哭失声！我涕泪四流地说：我以为我不会难过，我真的以为我不会难过，没想到我还是会难过……我很难过啊！

　　因为眼前全国一片阳，大哥的遗体火化后匆匆落葬，连基本的告别仪式都没有，我母亲也让我不必此时赶回去。母亲的沉静让我颇感安慰——也许你们不能理解一个母亲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能保持沉静，但是我很理解，因为我了解一切内幕——我便放下了要赶回去的念头。但我却做不到如母亲这般沉静，我不很悲伤，但非常难过。我解释不清这难过的具体原因，但我只是止不住这难过。这些天来，只要一停下来，人就会很恍惚，做事也容易丢三落四，不受控制会去想到大哥。非常凌乱，也非常心酸。虽然我很担心自己在写的过程中会遭遇情绪失控的愤怒和悲伤，但我还是决定要给大哥写点什么。谨以此一点虚构的真实文字与你话别，离开这千疮百孔又情深似海的人世间吧。

　　十岁和零岁

　　一九七五年一个春日的下午，他十岁。他从家里连奔带跑去外婆家。他一路奔跑，以至于摔进了一条泥沟，弄了满身泥浆。他就这样带着满身泥浆跑到了外婆家。

　　“外婆……我妈她……生了！”他气喘吁吁地对白发苍苍的外婆说。

　　“啊？是吗？生了啥？……啊呀伟仔，你啷个搞得一身泥巴拉呼？……”外婆既喜且惊。

　　他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浆水，呲牙一笑，说：“生了我妈她想要的，是个妹妹！一个八斤重的胖妹妹！”

　　“啊呀，八斤，好重的女崽子！”外婆叹息道。

　　“嗯呐，我爸说妹妹又胖又黑，是个丑八怪！”他笑嘻嘻地说。

　　她刚来到这人世间，正舞动着黑胖的双手，在襁褓中强有力地大声啼哭。但她确凿无疑看到了他给外婆报信的这个场景，她在啼哭的间隙中停下，看着他那满身泥浆水笑嘻嘻的傻样，不为人知地撇嘴微微一笑，而后又继续大声啼哭。

　　十三岁和三岁

　　那天应该是初冬微寒的天气，她是跟在外公外婆身边的一个暖宝宝。下午，先是妈妈来了。她很开心，蹦蹦跳跳地扑到妈妈怀里，要她抱。妈妈抱着她，她看到了妈妈的红眼圈。妈妈红着眼圈和外公外婆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她不怎么听得懂的话，什么偷粮票、什么赌纸牌之类。外公没有什么话，就是平白地细眼睛大了很多，两边的颧骨也高了上去。外婆却沉着脸，从豁牙的嘴里反复絮叨着：“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然后就是爸爸和他来了。

　　她亲眼看见爸爸铁青着脸将他从坡坎下推了上来。他反剪着双手，大概是被爸爸用绳子捆住了，佝着背，垂着头，跌跌撞撞被爸爸推着走上坡坎。我们都看着他们。外婆，外公，大舅，舅妈，还有妈妈和被妈妈抱在手里的我。

　　爸爸将他推进了大舅家的堂屋，然后不发一言“呯”的一声关上了大门，将我们这些人全都关在门外。大家面面相觑，只好从窗户外面观望。

　　爸爸把反剪他双手捆他的绳子解开，拎起来就朝他身上劈头盖脸抽了几下。她在妈妈的手里从窗外看着这一切。她看见他勾着头用双手护着头部，是一个类似投降的躲避姿势。爸爸一边骂一边用绳子抽打他，还用脚踢他，将他踹倒在地。他倒在地上后还是双手护头，她听到一声刚刚变声的粗嘎的哭声从他喉咙间冒了出来。妈妈也呜呜地哭了。大舅上去拍门，喊着爸爸的名字让他开门，让他不要手脚太重，别伤了孩子。爸爸没有理睬。外婆看了一会，朝外公努努嘴。外公就也上去拍门，用很虚弱的声音劝爸爸有事好好说，打解决不了问题。爸爸还是没有理睬。他蜷缩在地面上，承受着爸爸的拳打脚踢和绳子的摔打，时而发出一声哀嚎。她就在这时和他的眼神对上了，她看到他满眼泪水，满眼惶恐，满眼绝望。那是她小小年纪所见的一种极致，她承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远远盖住了妈妈细碎的呜咽。她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连气都缓不过来，仿佛就要昏厥过去。爸爸从里面惊讶而困惑地看着她，他终于住了手，丢下在地面上哀哀哭泣的长子，他打开了门。

　　爸爸一打开门，母亲也哭出了声音，她把手里的小女儿往外婆手里一递，就冲了进去，而爸爸却低着头走了出来。爸爸要从外婆手里把她接过来抱着，她却踢腿蹬脚地大哭着，坚决不肯。她就这样哭着闹着从外婆身上溜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去。

　　妈妈已经将他扶了起来，一边查看着他手上、脸上的伤，一边哭哭啼啼数落着他，又用一只食指重重点在他的脑门上。他见他的妈妈一抬起手来，就下意识地双手护头。而这时候，她已经奔到了他身边，她扯住他的裤子腰头，用力地推他，嘴里一边哭一边一叠连声地喊着：“大哥哥……呃呃……大哥哥……呃……”

　　他把她抱了起来，她得以近距离看到他脸上的一道道红肿的印子。因为他也刚哭过，所以眼睛湿润润亮晶晶的。而此刻，他忍痛抱着自己的妹妹，湿润润亮晶晶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笑意。而她看着这泪光闪闪的眼中笑意，却搂住他的脖子哭得越发凶了。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三岁。她从此以后永远记住了他为避免挨打双手护头的情形，那份讨饶和无助的投降姿态，永远印在了她心中。她从此以后也永远记住了他那泪光闪闪的眼中笑意，她觉得那是一个少年男子最伤感也最俊美的模样。只不过此后漫长而又短促的人世烟云，却将这一切生命之初的美好，慢慢吞噬，渐渐摧毁。

（写于2022年12月21日未完待续）

坡度

砸断骨头连着筋，就是这个意思。问好！

啼妃

坡度 发表于 2022-12-21 17:21
砸断骨头连着筋，就是这个意思。问好！

您好，多保重！

啼妃

　　

    十五岁和五岁

　　五岁的她还没有启蒙读书。十五岁的他却不再能把书读下去。他总是因为考得很差挨打，挨打的时候他就举起双臂护头做一个投降的姿势。由于成绩差，他总是要承担很多家务。她那时候跟着外公外婆，周六才被妈妈接回家。她在家的时候，总是听见妈妈喊他：

　　“伟仔，淘米哦！”

　　“伟仔，日头各样好，你快去把自己和弟弟的白回力球鞋洗了晒出去！”

　　“伟仔，快来帮妈发煤球炉！”

　　他很听话，样样都去做。她看见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棒针光夫毛衫，腰里掐得细细的系着妈妈的围裙，站在水池边奋力洗刷一双白回力球鞋；她看见他站在灶台前一边和妈妈聊天一边和她一起炸肉丸子。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伟仔，啷个读书各差劲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也不晓得啷个，学不进去。”妈妈把锅里的肉丸翻动一下，又说：“听冬梅的妈妈说，学校里好多女崽里喜欢你啊？”他一阵脸红，说：“妈你表听人家乱说好吗？”一边把冷却了的肉丸子掰开半个塞进在一旁观望的她嘴里去。

　　当又有一次爸爸将一张十二分的数学试卷愤怒万分地拍在饭桌上时，他突然对爸妈说：“我还是早点做事算了。”

　　十五岁能干什么呢？可惜他不是女子，要是的话，妈妈那时候应该可以设法把他弄到百货公司去站柜台当营业员。没办法，后来爸爸只好安排他到爸爸管辖的工地上去当小工。用我们当地的话说就是去“挑泥巴桶”。那是很脏很累的活，和他清秀俊朗的样子是不匹配的。可是不会读书可不就是这样吗？还能干什么呢？他没有挑三拣四，也就去做了。也许，在十五岁的他看来，只要不读书，一切都是好的吧？那时候五岁的她可能还不知道，对于她来说，这一辈子，只要能让她一直有书读，一切都是好的吧？她和他竟然是这样的截然相反。

　　到底还是年纪小，身单力薄，他那年夏天在工地上干活，与人扛预制水泥块，没扛起来，给预制水泥块压断了一条腿。妈妈和爸爸哭着大吵大闹的内容她大致听懂了一些，意思是就是读不进书也要给他安排一份稍微像样的差事，怎么能狠心让自己长得排排场场标标致致的崽到工地上去挑泥巴桶呢，现在果然摔断了腿，我可怜的伟仔啊，你这狠心的爷老子啊，我的崽要是瘸了我要和你拼命……诸如此类。

　　他被安排在浮南矿医院住院治疗。她记得爸爸除了猛抽烟都是由着妈妈哭闹说骂，他只管动用一切能量找最好的医生给他的长子把断腿接好，他自己也不能接受他变成瘸子。据说后来是找了一个有飞檐走壁功夫的神医，且是个哑巴，给他接骨的时候把他弄得哭天喊地杀猪般狂叫。听二哥说（给他接骨，她没在场），哑巴神医虽然哑，耳朵却不聋。给他接断骨的时候，他叫喊一声，哑巴神医就一个耳刮子扇上去；再叫喊一声，哑巴神医就一个更重的耳刮子扇上去。她爸妈和二哥都在边上看着，妈妈首先撑不住呜哇哭了起来。二哥说哑巴神医立刻转过头来，冲着妈妈怒目而视嘴里呜哩哇啦一顿怪叫，然后把爸妈和二哥都从病房里轰了出去。二哥说他们在病房外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樟树下等着，听着他在病房里鬼哭狼嚎了差不多两小时，越嚎声音越低，渐渐至没有。妈妈就在大樟树下呜呜咽咽哭了差不多两小时，爸爸一直挠头，一直挠头。二哥说他看见樟树下满地都是爸爸挠掉的头发。

　　浮南矿医院妈妈只带她去过一次。比她大五岁的二哥那年十岁，却整个暑假都被安排在医院照顾他。她那次去医院看他，特意换上了粉色的泡泡纱连衣裙。但她记得妈妈推开病房门时，房间里一股屎臭熏天。他裸体躺在床上，将那只刚接好的伤腿高高翘在床的另一头，二哥将一柄沉重的铁锹当便盆塞在他的屁股底下——他正在拉屎。她就这样穿着粉色泡泡纱连衣裙出现在如此拉屎模样的他面前。他一动也不能动，但脸色发紫，冲着二哥大叫：“快给我盖住，给我盖住……”然后她恰好看见粗粗一条大便稳稳当当落在铁锹上。妈妈赶紧把她带出来，叫她乖乖在外面等一会，而自己则又闯了进去。她有点泪汪汪地站在病房外面，丝丝臭气从门缝里钻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房门大开，二哥扭着头皱着眉，吃力地举着那柄沉重的铁锹——铁锹上的一大堆被一些擦过屁股的黄颜色的草纸盖着——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妈妈在病房里大声喊她进去。她进去之后看见他原来裸露的身体上盖了一块毛巾毯，妈妈正用一块湿毛巾在给他擦脸擦手。五岁的她想也许刚才是妈妈给他擦的屁股。

　　开了窗和电风扇，臭味渐渐散去。他热情地唤她到他床头边去，他抓起床头柜上的葡萄喂她，她有一点吃不下去，但还是努力吃下几颗。

　　不堪是人生的真相，心酸也是。

　　他在那个秋天出了院回家，拄着拐。爸爸在家里设宴款待会飞檐走壁功夫的哑巴神医。爸爸在那个秋天拥有了一颗铮亮的光头，他一头乌黑的头发都在那个夏天挠得掉光了。后面爸爸再长出来的，就是白头发了。她参加了这次宴请。她在饭桌和他的床前两边跑来跑去，不时把啃过一口的鸡腿塞进他嘴里去，不时又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他那条还打着石膏的伤腿。妈妈在饭桌上不时冲着神医低眉浅笑，不时又冲着爸爸皱眉做脸。爸爸的脸在严肃与热情之间摇摆不定，终于，他应该是架不住妈妈的一再授意，他端起青花酒盅敬了神医一杯之后，就很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赵医生，我儿子的腿……肯定不会瘸吧？”神医虽然是个哑巴，却听得懂人话，他一听爸爸这么问，就急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然后又指手画脚呜哩哇啦了一堆。妈妈一边看神医的表情，一边急剧地眨眼，爸爸却一直笑着点头。妈妈问爸爸：

　　“他说啥嘛？”

　　爸爸说：“赵医生说肯定不会瘸。”

　　妈妈说：“你啷个听得懂他说？”

　　爸爸说：“你看，他现在不是在猛点头？”

　　神医又一顿猛点头，又拍拍爸爸的肩膀，然后一把揪住二哥，比划了两下，二哥突然福至心灵，飞快地去他书包里拿来了笔和作业本。神医从二哥的作业本上刺啦撕下一页，用二哥的铅笔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字：我保证他不会瘸，三个月！

　　妈妈长出一口大气，冲着神医露出了璀璨的笑脸。

三个月后，他果然分毫未损地站了起来，一点也不瘸，反而愈加丰神俊朗。

（写于2022年12月21日夜间未完待续）

啼妃

　 十八岁和八岁

　　他没有瘸，如常能跑能跳能骑车。但事隔多年回想起来，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打篮球或踢足球。

　　他也再没有去工地上干活。妈妈催着爸爸赶紧给他安排一份好点的工作，最好是三线单位，比如昌河飞机制造厂就不错。爸爸点着自己的鼻子问妈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有本事，你去找人给他安排！”在妈妈面前，他比以前气势足多了！妈妈除了安排爸爸，哪里还有更大的能量呢？所以就只好一边给爸爸施压，一边让他在家帮着干家务。因此，他做饭大家都爱吃。鱼香肉丝，糖醋鳜鱼，都很拿手。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长期坐在家里做家务也不是办法，很快就又出了一系列小乱子。

　　总有一些原来五七学校的不三不四的阿飞男同学找他，有时候也有女同学。有时候说是邀着一起去太游山玩，有时候又是一起听录音机跳迪斯科，更多的时候是打牌赌博。

　　她已经读书了，除了周六会背着书包去外婆家，平时是天天在家与他朝暮相处了。他有时候会带她一起去和他那些男女同学玩儿。八岁的她千真万确可以从那些十七八岁的花枝招展的大女孩的眼中看到亮闪闪的爱慕之光，那是对她的大哥哥，她很不喜欢。但他若是去玩牌，却绝不会带她。但她却记得他又挨了好几回打。不但爸爸打，有时候妈妈也哭着打。每次挨打，他都是很可怜的样子，那个双手护头的动作一做再做。可过了不久，他又要继续挨打。那一定是继续犯错了啊！八岁的她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分析能力。虽然，每次挨打，她还是会同情他，但她心里却开始想了：为什么要一直犯错一直不改呢？再后来，又有男同学趴在窗口喊他的时候，她就跳出来赶他们走，嘴里像小大人似地说：“你们不要再来找我大哥哥了！”

　　那时候，虽然他不断犯错，不断挨打，但还是在家里做了不少事。每到星期天，吃了午饭以后，他把碗筷洗了，把地也扫了，就会对妈妈说：“妈，那我带弟弟妹妹去外婆家了！”

　　他骑着爸爸那辆二八加重的脚踏车，前杠上载着她，后面载着二哥，他卖力地蹬着车，有时嘴里吹着口哨，吹的有时候是《上海滩》的浪奔浪流，有时候是《血凝》主题曲。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这一车三兄妹，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风驰电掣经过一个长长的下坡，真是一个很经典也很永恒的画面。

　　他那时候虽然做饭，但菜是妈妈买，所以也不知他的钱时哪里来的。但每个星期天，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经过那家卖各种各样好吃的合作社，他都刹车一只脚垫地，然后掏出一角钱，让坐在后面的二哥下去到合作社去买一角钱桂花糖或者盐津橄榄。

　　她这辈子都没再吃过那么好吃的桂花糖或者盐津橄榄。

在品尝桂花糖、盐津橄榄的香甜和承受看着他挨打心里难受的滋味交织进行了一段时日后，爸爸终于如愿以偿将他弄进了鼎鼎大名的昌河飞机制造厂，那是一个一流的三线单位，虽然是依靠父母之力，但他终于成为了一名有铁饭碗，且是响当当铁饭碗的工人！

（写于2022年12月21日夜间未完待续）

四手

很年轻啊---一路走好

四手

最好的纪念是记录----

疯老爷子

往事是小说的最好素材。这么多字要我得写好几天，而妃妃只写了一天，而且语言生动，文字舒畅，故事动人，这才是真正的好写手

四手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22-12-21 21:13
往事是小说的最好素材。这么多字要我得写好几天，而妃妃只写了一天，而且语言生动，文字舒畅，故事动人，这 ...

老爷子说得真对，确实是，她叙述厉害

榆钱漫天

啼妃 发表于 2022-12-21 20:27
　  十八岁和八岁 　　他没有瘸，如常能跑能跳能骑车。但事隔多年回想起来，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打篮 ...

相片是张国荣吗。

榆钱漫天

年轻英灵，总是带着千般无奈万般不舍。

啼妃

四手 发表于 2022-12-21 20:55
最好的纪念是记录----

谢谢

啼妃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22-12-21 21:13
往事是小说的最好素材。这么多字要我得写好几天，而妃妃只写了一天，而且语言生动，文字舒畅，故事动人，这 ...

谢谢您

啼妃

榆钱漫天 发表于 2022-12-22 06:40
相片是张国荣吗。

是的，

啼妃

　　二十二岁和十二岁

　　他虽然成了一名端铁饭碗的工人，平时也安分上班，但还是偶尔会被一帮人偷偷叫去赌博。爸爸在把他弄进昌河飞机制造厂之后就变得……虚弱了，虽然有时依然冲他举起拳头，却落不下去了。而他，终身都习惯了那个双手抱头的投降姿势，改变，却从来没有。爸爸可能也难以忘记，他有一条腿曾经因为父亲安排不妥而断在工地上。

　　记不得是哪一年冬天，有一天他在吃晚饭的时候说他那条伤腿遇到天气变冷还是会隐隐作痛。当时爸爸正在喝酒，就又拿了一个青花瓷盅给他也倒了一点白酒，爸爸说：“那你也稍微喝点，活活血。”他略忐忑了一下，也就喝了。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更是满颊绯红，唇红齿白。从此以后，家里就经常可以看到父子对饮的场面。不得不说，那场面，在十二岁的她眼中，也还是十分温情。可谁又能料到，原来他就是这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带上了烂醉此生的的不归路呢？再后来，他和爸爸对饮着，爸爸竟然会在微醺之中给他发一支香烟。于是，父子对饮又加上了父子对抽。人生说到底是一场幻梦，可是在她经过人生长途漫漫而梦尚未灭时，回想起这一幕幕，依然会觉得这人世的幻影幻象抵得过值得二字。

　　他十几岁很小年纪时就被许多女孩喜欢着，有女同学，也有女邻居。她不喜欢那些大女生看他的眼光。她那时候是家中最得宠的幺女，她独自拥有一个小房间，而他是和二哥同住一个房间。有一天，她晚上做完作业铺床睡觉时，在她的小床上发现了几根乌黑的长发。她从小是象男生一样的短发，妈妈也是短卷发，何况妈妈也不和她睡，这几根乌黑的长发是哪里来的呢？她这年已经十二岁了，是已经读过曹雪芹的《红楼梦》和张爱玲的《金锁记》的孩子。她为自己想象的情节感到震惊和哀伤，却缄口不言。

　　又过了没多久，有一天她放学回来，她看见他跪在厅堂的地面上挨打。这一回是妈妈哭着打他，爸爸坐在沙发上抽烟，表情肃穆。他跪着，还是双手护头。他这一辈子挨过父母的无数次的打，她一次也没挨过。她觉得一次也受不了，不是受不了挨打的疼，而是受不了这种惩罚方式。十二岁的她这次很震惊为什么他二十二岁了还要如此不堪地挨打？原来，他让一个女生怀孕了。她又一次想到了她小床上那几根乌黑的长发。

　　妈妈劈头盖脸地打他，不许他和那女生结婚，说不合适，她要带那女生去堕胎。他虽然双手抱头不跪着不还手，但这次却说了一句话，他说：“不让我们结婚，我们俩就一起去跳昌江大桥。”一直闷头抽烟的爸爸豁一下站起了身子，摇晃了一下，还是站住了。

　　爸爸老了，变得袒护儿子，而且他有一点封建思想，他舍不得弄掉儿子那一点血脉。妈妈大哭大闹一场后屈服了，然后开始紧锣密鼓地打新婚家具。家具打好了，妈妈的白头发也长出来了。

　　他应该是向父母申请过结婚后搬出去住的，可是他的父母根本没做好长子要离开自己单过的心理准备，说什么都不同意。于是，家里只好重新组合安排，将原本他和二哥住的那间房间做了他的婚房，然后她被安排去和妈妈住，而她原本单独住的小房间，用来安置爸爸和二哥。家里就这样多出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注意到她新婚的发形是个短波浪。她和她熟悉以后，有一天问她：“小丽姐姐，你以前是长头发吧？”小丽吃惊地说：“对呀，你怎么知道啊？”十二岁的她嘻然一笑。

　　他生的是个女儿。由于还不会做丈夫和父亲，而儿子又一直当得很畏缩，所以他的妈妈和他的妻子关系处不好。她也不喜欢他的妻子。她甚至有点能理解妈妈对儿媳妇的抵触。他喝醉过好几回。他不知道婚姻原来是这样子，而婴儿又是这样吵闹。

　　二十七岁和十七岁

　　后来，他终于还是带着妻子儿女搬了出去，却经常一个人带着酒气回到父母这边来。有一回，他一身酒气脸红脖子粗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妈妈坐在一边数落他：“谁让你不听爷娘的话？要各早结婚？现在还不就只有好好把日子往下过……天哪，你在外面没有打牌吧？”

　　他摇摇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她冷眼审慎地看着他，在心里研究他的二次摇头。

　　又过了不久，他的妻子跑来找到他的父母哭了一场，揭发他赌博和酗酒，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而这时候他的女儿已经长成一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了。

　　他不能控制自己要去赌博，不能控制自己要喝醉。然后，又有一次，他不能控制自己举起一柄榔头，朝睡梦中的妻子的头部敲了下去。这一年，他二十七岁，她十七岁。

　　他的妻子住了院，还好没什么大事，既没伤及性命，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他的岳父颤巍巍找到他的父母，说：“离婚！立刻和我女儿办离婚手续！不然我就去告你行凶杀人！”妈妈起初根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现在却主张能保住婚姻就保住。爸爸却害怕别人将他儿子弄进监狱，飞快地答应了办理离婚。

他离婚后，成了一个更加烂醉的人。女儿判给了他，但他也不想要女儿，觉得养大一个孩子是好麻烦的事情。有一次，她偷听到他对妈妈说：“我想把璐带到庐山去玩一次，然后我就把她放在马路上，她会遇到比我更好的父母的。”妈妈扇了他一耳光，说：“天哪，你怎么可以起这样的念头？”她亲耳听到这话，感到心里一阵发凉。他的父母第一次发现，他们一直操控他们的长子，但他却一路往斜路而去了。

（写于2022年12月22日夜间未完待续）

四手

啼妃

四手 发表于 2022-12-22 21:13
今天阳光依然很好，在网上搜索新冠对老人的影响，说最难不是发烧的那两天，而是感染后的五天以后。
虽然父 ...

《平原上的摩西》很好看，逻辑很强。语言很平静。我读两遍才全懂。

榆钱漫天

啼妃 发表于 2022-12-22 21:11
　　二十二岁和十二岁 　　他虽然成了一名端铁饭碗的工人，平时也安分上班，但还是偶尔会被一帮人偷偷叫 ...

人生是一段一段的，生活在这种拼凑中走向终点，没有之最，只有措手不及。

四手

啼妃 发表于 2022-12-22 21:20
《平原上的摩西》很好看，逻辑很强。语言很平静。我读两遍才全懂。

不好意思，啼妃，我编辑弄错了，感谢你的阅读

四手

啼妃 发表于 2022-12-22 21:11
　　二十二岁和十二岁 　　他虽然成了一名端铁饭碗的工人，平时也安分上班，但还是偶尔会被一帮人偷偷叫 ...

慢慢写，

疯老爷子

啼妃 发表于 2022-12-22 21:11
　　二十二岁和十二岁 　　他虽然成了一名端铁饭碗的工人，平时也安分上班，但还是偶尔会被一帮人偷偷叫 ...

我很喜欢喝酒，但承受不了醉；我很喜欢打牌，但承受不了输钱。所以，我只能喝点小酒，在网上玩玩不输钱的扑克。

青芜

极其动人，等待细更～

啼妃

青芜 发表于 2022-12-24 10:29
极其动人，等待细更～

周末上课，要下周，保重

啼妃

四手 发表于 2022-12-22 22:11
不好意思，啼妃，我编辑弄错了，感谢你的阅读

《平原上的摩西》小说解读：
    1.傅东心嫁给庄德增生下庄树后才知道庄德增在文革期间打死过她爸爸的朋友，她喊这位朋友叔叔。她在李氏父女搬家前把这告诉了李父。
    2.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初中期间，傅东心一家和李守廉小斐父女住是邻居，傅东心教小斐读书，照她样子画平原烟标，她借小斐从精神上远离庄德增和庄树父子。
    3.李守廉1994年下岗。他在下岗当天目睹了城管追堵下岗再就业妇女的场景。李氏父女从1995年秋天搬家，与傅东心一家分开。李父拒绝了傅对小斐上初中学费的赞助。小斐爱庄树，她搬走时和他约好，她要在三个月的圣诞平安夜在城东头的高粱地里放一场盛大的烟花给他看。庄树说好。但到那时候他全忘了。
    4.1995年，有个赌鬼为了抢钱连续杀害了五个出租车司机。
    5.警察蒋不凡为了破案，扮成出租车司机守候凶手。
    6.1995年平安夜，12岁少女小斐骗父亲说肚子疼，让他打车带她去城东的孙家中医看毛病。她是要去给庄树放烟花。
    7.蒋不凡误以为李氏父女是出租车司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与李父斗智斗勇。他问李父要了一颗烟，抽完后把烟蒂藏裤兜里。这颗平原烟蒂十二年后被年轻警察庄树翻看蒋不凡遗物时发现。
    8.一辆货车撞了蒋不凡开的出租车，当时小斐在车内，他和李父在车外。蒋不凡用枪打穿了李父的腮帮。小斐被撞瘫痪，没有去成城东的高粱地里给庄树放烟花。李父杀死了警察蒋不凡，并藏匿了他的手枪和子弹。
    9.红卫兵庄德增文革中杀过人。他后来成了烟厂的销售科科长，再后来成了生意做得很大的富人。他的妻子先是借教邻居女孩小斐读书，后来又借全世界四处旅游来逃离他和儿子庄树。庄德增2000年坐过一位戴口罩的司机的出租车，他觉得司机似乎面熟，司机对他很不友好。
    10.庄树小时候是个爱打架的混小子，但他长大后当了一名警察。他对母亲从小教的女孩小斐怀有敌意。1995年秋天，小斐搬家前和他约好，平安夜无论她在哪里都会去城东的高粱地里放一场盛大的烟花给他看。他答应去看。但后来没去，说是忘了。
    11.2007年，发生两起枪杀城管人员案件。庄树查案，发现凶手用的枪是十二年前，已故警察蒋不凡遗失的枪。城管人员枪杀案与十二年前的五起司机连环杀人案关联。
    12.庄树从蒋不凡遗物中找到平原烟蒂，从城东中医孙天博处搜到五年级带血的语文课本，那是1995年十二岁的小斐的。那个平安夜，她背着书包坐在蒋不凡的车上。
    13.瘫痪且白发的二十四岁的小斐想起当年傅东心对她的教导，《旧约》的《出埃及记》：耶和华指示摩西：哀号何用……？决定应庄树报上寻人启事召唤，去见他。
    14.早就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的李父同意小斐去见庄树，他安排她坐在一条船上，这样庄树看不出她瘫痪。他给了小斐一把枪，说，不到万不得已不用，一旦用，就不要手下留情。
    15.当年与蒋不凡一起参加过五人司机连环案的另一位警察赵小东，捉到一个1996年抢劫岐山路建设银行未遂的逃犯。逃犯倒出一些旧案，他以前是个赌鬼，缺钱。他先是抢劫出租车司机，无意中杀了第一个司机后，开了杀戒，连杀五个。后来觉得这来钱还不够快，改抢银行。未遂，在逃十二年后，归案。
    16.小斐和庄树一人坐一条船，见了面。
                  啼妃  2021年5月13日

啼妃

　　三十岁和二十岁

　　爸爸离世前很替他收拾了一阵烂摊子。他赌博输了钱，债主找上门来，用拳头把家门擂得砰砰作响，而他不知醉在哪里？爸爸恨铁不成钢，又要面子怕吵得四邻皆知，于是不得不承受子债父还。等他不知从哪里醒了酒，带着宿醉的气息回来，爸爸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冲他咆哮着，爸爸举起老胳膊想要打他，却发现胳膊都抡不动了。而他呢，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缩着脑袋，双臂抱头，是一个特别无辜的完全彻底投降的姿势。她已经成年了，冷眼旁观着他，她忽然觉得，他的无辜和可怜的投降姿态，其实是一种绑定一生一世的敲诈。她感到不寒而栗。

　　后来，他又因为烂醉吓坏了年幼的女儿。女儿稚嫩而凄厉地呼喊着爷爷和奶奶的声音，划破了孤暗的夜空。爸爸搬去和他住在一起，给他做饭，帮他带孩子。他清醒的时候，万分沮丧万分可怜地看着他的父亲和女儿。他醉着的时候，眼珠充满血丝往外暴突着，他冲他们挥舞着手臂说：“我讨厌你们！都给我滚开！”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想用耳光把他打醒，却发现，他扇不着他了，也扇不动他了。他醉着的时候渐渐多过清醒的时候了。爸爸终于在某一天，卷着自己的铺盖带着自己伶仃的孙女离开了他，爸爸见到妈妈的时候，苍老的喉咙里迸出一句：他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后来，在北京的堂哥来接爸爸去北京小住散心，爸爸却在北京突发脑溢血，需要立刻筹钱去北京救命。妈妈等着他这个长子拿主意，他却拿不出主意。最后是她四处借的钱，也是她带着母亲奔赴北京，也是她……捧着爸爸的骨灰盒回家，交到他这个长子手中。他破天荒的在那段日子里没有喝醉。她看出来他很在意自己长子的身份，又无从掩饰自己的虚弱。妈妈让她写一份悼词，但是去读这份悼词的人却是他。她提醒他悼词中几个字的发音时，他皱着眉没有搭理她。事隔多年，她后来回想，如果说幼年时，她对他有过同情和爱重的手足之情，那么到她成年之后，她无数次目睹了他的酒醉和无能，她便对他产生了轻蔑之情。而这轻蔑之情，她其实是掩饰得不好的，或者说她其实是根本没怎么遮掩的，因此，他往后余生也对她充满了难以诉说无以言表却从未中断过的恨意。

　　他没有把悼词读错，但却在丧家答谢亲朋的酒席上又喝多了，以至于竟然说出了“好事成双”这样的话语。妈妈和亲友的脸色都很尴尬，而醉醺醺的他却浑然不觉。她站在三尺开外，皱着眉，抿着嘴，凛然注视着这个身材开始发福，脑袋开始谢顶的三十岁的男子。醉的世界当真好过清醒，他在醉的世界里完全放松了自己。他自认为说着身为丧家长子得体又潇洒的话语，他频频地点头、抬手、举杯，似乎依旧是仪态万方而风采照人的少年。他忽然接触到了她的目光，他在他亲妹妹那雌性却略带暴虐色彩的目光中，读到了她对他的轻蔑和嫌弃。她的目光像一面镜子一样，使他在刹那间精准地看到了自己的颓丧、无能和虚弱。他努力和她对视着。他希望她畏怯或退缩。但她却丝毫不，反而把头颅昂得更高，嘴角浮上不易察觉的一丝冷笑。那一刻，他非常想越过所有喧嚣的语言和嘈杂的人群，走近她，然后把双手掐上她的脖子。

　　爸爸去世后不久，她就拎着箱子，只身去了上海。

　　往后许多年……

　　往后许多年，他都活得很烂很糟糕。他不能控制赌博和酗酒，每一次都摆下一个臭屁破烂摊子，然后双手捂头等着妈妈、弟弟和妹妹（后来替补而上的是女儿和女婿）去替他收拾。无数次，他们替他四处还债，无数次，他们受到他烂醉中的电话骚扰和恐吓。他还四处借钱，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无缝不钻，无人不借。他利用着人世间这一点浅薄的情谊，总能得逞，令他的亲人颜面尽失，却又无计可施。妈妈后来不得不一一去向亲友打招呼：“请以后千万别再借钱给他，他说的任何理由都是谎话。”

　　她无论是在上海还是故乡，总是会突然收到他的电话。无论是在单位正在开会，还是在外采风，他醉醺醺的声音总是会突然长驱直入从天而降。

　　“喂，老三吧？是我哦……你的老大。怎么？你日子过得快活哦，你晓得啵，要不是我小时候为你……你以为你能把书读出来？”他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他胡说八道胡乱意淫出自己是一个极具牺牲精神极具担当精神的老大角色，然后希望从对方处获得认可和感恩，然后对方最好主动问他：你是不是需要钱？我给你点钱吧。她后来分析他所做这一切烂糟行径，无非都还是内心极度虚弱故而假装强大或者干脆摆烂以引起对方的关注。她不知要如何给他关注和爱的能量。她能知晓冰山从何而起，却始终没能迈出主动破冰的一步。她最后选择的是将他设置为黑名单。

　　妈妈和二哥受到他的骚扰更多更甚，她甚至也劝他们也将他设置为黑名单，但他们好像做不到。

　　他砸烂过弟弟家的大门，手掐过妈妈的脖子。每一次的闹剧最后都以给他几百块钱草草收场，然后过不了多久，又重来一次。她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她那时候正好从上海回来在家，他又喝醉了跑回来向妈妈要钱。妈妈不给他，被他推倒在地。她为了保护妈妈冲在前面骂他，而他举着一把菜刀毫不犹豫冲着她要砍过来。她不相信他真的敢砍她，就昂然挺立着。这时候被他推倒在地上的妈妈声嘶力竭地大喊叫她快跑，快跑……她这才真正意识到危险，于是脚不沾地地夺门而出，以至于连鞋都没穿，赤脚跑了很远很远。她躲在人民广场一棵低矮的树下大口大口喘息的时候，心里是对他起过真正的诅咒的：早点死吧，早点喝死醉死吧……

　　还有一次，也是她探亲返家。她后来探亲返家都尽量不让他知道，但越不让他知道，却被他知道后，他就越是更加要暴跳如雷。他对她的恨，和她对他的恨，现在是如此对峙分明了。那一回，他又烂醉地回来问母亲要钱，结果看到她在家。自从被他拿刀追杀过一次之后，她是真的怕他。被追杀过后面还经历过一次可怕的家庭打斗场面，她毫不犹豫地打了110。结果110的人来了说你这是家庭纠纷，自己好好协商解决吧，就走了。110的人来时，他的确怂了三秒，但110的人前脚刚走，他立马把门砰地关拢，然后一步蹿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敢打110搞老子？老子一定叫你不得好死！”从那以后，她发自内心地希望往后余生都不要再见到他了，所以探亲回家根本不想让他知道。话说那回，她探亲回家，又遇到他烂醉回来问母亲要钱。母亲仿佛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他的闹腾，除了不断地骂骂咧咧，并没有拿一分钱给他。而她那时已经仿佛成了家中的客人，她当时的愿望就是赶紧打发他离开，因为无数次的经历证明，任何人最终都弄不过他，弄不过一个失去了基本廉耻心的醉汉。于是，她拿出二百块钱，扔在他脚面前的地上——她对他心中始终充满不屑的轻蔑与恨意，这二百块钱既是施舍，也是送瘟神的解药！他捡了钱，却抬起头来又踢了她一脚，嘴里恶狠狠地骂道：“娘卖x的东西，给老子等着，老子要报仇！”

　　她浑身发抖，无计可施。她的脑海里溜过一连串要怎么收买一个打手去收拾他的念头。然而这念头实施起来十分困难。第一她没有途径，第二她怎么向人家解释为什么要找个打手去打自己的亲大哥呢？但她必须如实承认，这念头虽然从未实施，却在她心头脑海涌现了无数，无数次。

　　是她告诉妈妈和二哥说：你们没有发现吗？他的狠从来都是只对家里人，他有对外面的人狠过吗？二哥和妈妈说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们早就发现了却不说，她却忍不住将这真相讲了出来。她还发现，无论他怎么醉怎么烂，到该上班时他还是会按时去上班。他闹家里，要打这个要杀那个，却从来不影响自己的基本正常运转。越看清真相，越令人悲愤莫名！

　　她在很多年里回避和他接触，从来不联系，从不打电话。她也从不对人提起有这么一位大哥。因为他的存在，她往后很多年，春节回家都成了一件需要辗转思考的事情——只要她回去，被他知道，一定都会闹一个人仰马翻！于是有一年，她选择了说服妈妈来上海过年，还带她出去旅游。妈妈应该是感知到了她对他难以释怀的恨意，竟然给她说了他将她出的书送给一起打麻将的小彭的事。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也明白了，她对他的恨可能是真的难以释怀，而妈妈对他可能只觉得麻烦，却并没有深刻的恨意。这区别很重要。

　　再后来，她在二0一九年那年经历了家庭重大问题，可算是人生的至大坎坷了。她在端午的时候回去，在妈妈那里遇见了他。已经年过五旬的他知道她的情况后，很难得地对她流露了长兄的温存面目，他甚至一反常态温言细语地劝她：“是人都会遭受人生波折的，谁能永远一帆风顺呢？慢慢来吧，总会熬过去的。”也就是那一次，他们兄妹俩有了平生第一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的合影照片。一定要看到我很惨，他才会获得心理平衡，才会再次对我流露出所谓的手足之情。这是她后面总结出来的感觉，她又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告别……

　　然后就到了二0二一年的四月，她回家给父亲扫墓。妈妈竟然安排他与她同去。她是真不想和他一起去。但妈妈竟然说：“上次不是都和好了吗？还一起拍了照片？”她不语，却再难拒绝。

　　他胖了，老了，这次没有喝醉。和他一起面对父亲坟墓上的遗像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却难以用言语表达。当她将鲜花在父亲墓前摆放好的时候，他迎风点了一支烟，插在父亲墓地前的空地上一个小孔里。从墓园出来后，她问他去不去妈妈哪里？她的话很客套，没有热情。他说他不去，刚下了早班赶来的，想回去睡觉。她给他叫了摩托车，主动付了车资。他有点尴尬，也没有说什么。

　　这以后，就是永别了。

　　啼妃2022年12月26日

四手

啼妃 发表于 2022-12-26 16:57
　　三十岁和二十岁 　　爸爸离世前很替他收拾了一阵烂摊子。他赌博输了钱，债主找上门来，用拳头把家门 ...

很细致地叙述---
很唏嘘---

四手

我常常想，要有很大的精神力量，才能鼓励一个人在这个无望的世界里看到希望，
比如对失败的人生多一些理解和信任和鼓励---
因为有一些努力可以改变结果，而有一些努力，并不能，但是会带来温暖---
但我们都不是救世主，我们都有自己身上的责任

四手

啼妃 发表于 2022-12-24 22:30
《平原上的摩西》小说解读：
    1.傅东心嫁给庄德增生下庄树后才知道庄德增在文革期间打死过她爸爸的朋 ...

啼妃解读得很好，作者的故事编得特别紧凑
对傅东心的解读很好，确实是这样，很多年，她一直在逃避命运
对李斐和庄树，我的感觉他们那时候应该是兄妹的感情，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李斐12岁的时候，庄树他们要搬家离开，于是，她想着要饭一场焰火，一起过一个圣诞节

四手

啼妃的字更像小说，叙述细致，又有生活的底蕴

重磅企鹅

配图引发念想：我咋就欣赏不了张国荣的歌曲呢，代沟么？
31年前在交大，一哥们送了我一盘张国荣的磁带，听了半首就转录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