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在孟君的文章里读到一段让我大感意外的话:
【张中行说:“钱先生流落异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到吾国与吾民,由爱恋之情出发,就只看见,或并未看见而只是醉心于希望甚至幻想,于是入目的就只是孔孟的善而不是盗跖的恶(依旧说),只是西施的美而不是无盐的丑。这是因情而忘了事实之理。”张中行指出:“为了大我,钱先生不惜扔掉‘纯粹理性’。”】
让我更感意外的是,孟君说:“他对其师钱穆的批评,是很值得注意的,读钱穆,要有他这批评对照着。 ”
幸得孟君赐读行翁的《关于吾师》,方知道这段批评的出处。
读《关于吾师》,知道张中行大概只是上过钱先生的课而没怎么读过钱先生的书,文中虽然提到《先秦诸子系年》,并赞其高明,但是这是一部资料性质的书,供研究者查阅用的,一般读者很难下通读的决心,行翁是否读过此书,存疑。《国史大纲》则只听说过书名而已,老实承认没有读过,大概连它是钱先生的课堂讲稿也不知道。行翁除了知道钱先生讲课的语音不够北调,对于钱先生的了解只怕还不及我这个后生。
我对行翁这段批评大感意外,正是因为我读过一点钱著,我乃能凭我对钱先生的了解断定这是一段妄论。行翁是有名望而已作古的人物,孟君尊敬他,我也是,这不足以影响我对这段批评的看法。
然后从《关于吾师》中读到这段批评的由来,原来怪不得行翁,是他的所据有问题:
【多年来谈虎色变,听说他写过《国史大纲》之类,我没读过,不知道有没有与众不同之见。是不久前,《光明日报》某君送来他们新编的一本《书摘》,翻开看看,竟收钱先生1979年版的一本新著,名《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看书名,知道钱先生学风有变,是由昔年的分析变为综合,考证变为推想。这,估计钱先生会以为意义更大。我也但愿如此,于是看《书摘》的所摘,“从象棋看中国人的精神“一节。没想到刚看千八百字就遇见下面一段,使我大吃一惊。他是这样写的:
中国的传统,只可说是君主立宪,而绝非君主***。君主***这种政治制度是违反我们中国人的国民性的。中国这样大,政治上一日万机,怎么可由一人来***?中国人不贪利,不争权,守本份,好闲暇,这是中国人的人生艺术,又谁肯来做一个吃辛吃苦的***皇帝呢?
恕我对老师说几句直言,这段话说到中国的政治制度,说到中国人的品质,如果意在为这两个大块头作广告,可以评一百分;如果是叙述事实,显然就应该评零分,因为很难在中国的”土地“上找到实例。说”土地“,因为在书本上可以找到,如巢父、许由之类。至于生活在土地上有血有肉的真人,不贪利,不争权,钱先生往矣,希望同意钱先生看法的能够找来一些让我们见识见识。个别的,能找到,但钱先生是统而言之,意思是都不贪利,不争权,那么,如严嵩、和珅之流,富可敌国,曹丕(代汉)杨广(杀父取位)之流,往哪里安置呢?总不能算外国人吧?还是专说最大块头的政治制度,钱先生用到君主立宪这个名称,对君主立宪的涵义,或说规定和措施等,总不当毫无所知吧?不知,可以查查辞书,那是有人总管行政,君主也要依法行事;或比比实例,英国有不少女王,曾经如清末掌权的胡涂老太太那拉氏,一不高兴就把一些正人君子推向菜市口刑场吗?说到乱杀人,想到正在播放的《雍正皇帝》,他不只随意杀人,还下令称自己的弟兄为猪为狗,这也可以称为依宪法行事吗?至于上引一段话最后说的无人肯作皇帝,恕我更加直言,真不知道钱先生的历史是怎么念的!——或应该说,不知道是怎么理解的,因为就在上面一段话之前不远,钱先生还说过:”楚汉之际,项羽与刘邦两人争天下。“争与不肯,怎么能够和平共处呢?】
(摘自张中行《关于吾师》)
说实话,仅凭文中所引《书摘》里那一段,行翁的批评并不错,这可以说是一个对中国历史毫无知识的人说的话,行翁的批驳简单直接痛快,甚至说出“真不知道钱先生的历史是怎么念的!”这是在批评一个史学大师,读之失笑。我想,如果老张对钱先生有一点点了解有一点点尊重,他或许都会回过头来想一想:我的所据是真实的吗,钱先生真如此荒堂吗。因为一个在北大教过历史的名教授是不大可能这样来批评的。
于是我顺着线索查了查引文的出处,引文果然是有问题的,是将钱先生一篇讲演里三个地方说的话错乱拼贴缩写成一段,那《书摘》好比哈哈镜,而老张竟认了那被扭曲到可笑的形象为他所佩服的钱先生了。如果他稍微认得钱先生,他不可能发觉不到那扭曲。
钱先生讲演里被扭曲的三个地方大致如下:
【更显见的又如《西游记》,唐僧是个最无用的人,至今几乎人人皆知,孙悟空神通广大,一摇身七十二变。其他如猪八戒、沙和尚,亦还有一点用。但唐僧是他们三人的领袖。这当然不是历史,但亦不是一套哲学,只可说是中国人的一套传统观念。这有中国人的国民性在内,而中国的文化特性亦就在内了。诸位试行读《水浒传》、《西游记》,乃及如《三国演义》等小说,再来读中国一部二十五史,这中间的甚深妙义,不就明白显见了吗?
又如中国的象棋,车、马、炮、士、相、兵,都各有各用。而车、马、炮又见有英雄性。但一最高将帅,独无用,让一切有用的来保护它这无用的。岂不即是一项游戏,亦十足表现着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吗?
现在我们却要模仿西方传记文学,来写秦始皇传、汉武帝传、唐太宗传等,把中国历史上干大事业的人物,尽写成英雄性。好像中国历史上一切好事、坏事,全都由这少数的几个人干出来。这就违背了中国的历史真相,而且亦违背了中国人的国民性。这却不只是一个小问题呀!
依照汉代惯例,皇太子必先受教育。贾谊在他的《治安策》里,曾特别主张过这一点。汉武帝未即位前,他的老师就是儒家王臧。他十八岁做皇帝,信用他老师王臧之言,要重用儒家,那显是他在青年时所受教育的影响。那里是他早知要***便该用儒家言呢?
以上是讲历史故事,倘论制度就比较要专门些,但我仍不妨举一浅显易明之例来讲。在秦始皇当权前,秦代宰相是吕不韦。秦始皇当权后,秦代的宰相是李斯。吕不韦、李斯都不是当时一贵族,而且又都不是秦国人。当时的政治制度,皇帝下必有一宰相。皇帝是国家的元首,宰相是***的领袖,不啻是一副皇帝。当时秦代博士官反对秦庭废封建改郡县,秦始皇还询问李斯后,才作最后决定。我们现在尽说秦始皇是一***皇帝,我暂不详细分析。汉代制度依着秦代一样有宰相,仍然负***一切行政实务,像我上举曹参相汉惠帝事便知。中国这样大,政治上一日二日万机,怎么可由一人来***?中国人不贪利,不争权,守本份,好闲暇,这是中国人的人生艺术,又谁肯来做一吃辛吃苦的***皇帝呢?中国历史上亦有坏皇帝,每每荒淫无度,又怎么能来***天下?
今说中国传统政治王位世袭,不经选举,这是不错的。但另有一套制度,直从秦汉下至清末,虽历代有小变,而大体则一贯相承。自唐代杜佑《通典》以下三通、九通、十通,一切政治制度,纳税怎么样,当兵怎么样,选举怎么样,考试怎么样,一切都有法。而这些法都从上到下,历代一贯相承的,所以叫做通。这是中国人的通史。我曾有一本小书,名为《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把汉、唐、宋、明、清五代各项制度,从九通书里提要钩玄,简单的写下来。诸位且试读此一小书,便知中国的传统政治是不是帝王***。我想定要照西方观念来讲中国的传统政治,只可说是君主立宪,而绝非君主***。】
(摘自钱穆《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第三讲“中国人的行为”第二部分,第三部分)
《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是钱先生一九七八年主持“钱宾四先生学述文化讲座”首讲的讲稿,时年八十四岁,两眼不能看字已将一年。钱先生开讲时说:"这次我来讲,只是我平日积在心中的几多话,是我个人一向来的一番意见,并不能算是一次严格的学术讲演,要请诸位原谅。“可见并不是张中行所说”钱先生流落异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到吾国与吾民,由爱恋之情出发,就只看见,或并未看见而只是醉心于希望甚至幻想云云“
此书序二末尾,钱先生写道:”去年冬,曾应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之邀,去作讲演六次,根据录音写成此集。讲法又略有不同,而大意则一仍旧贯。所根据尽皆旧材料旧知识,然于国人回头认识自我,求对我中国人与中国之旧传统旧精神稍有了解。或于此下寻求开新自救之道有所助益。则诚生平恳切以求之一大希望所在也。知我罪我,斯在读者。“钱先生所赞中国人的国民性,大抵指士君子而言,这是历史光明正大的一面,是希望与进步之所在,张中行举历史上的暴君污吏来否定之,可谓鸡同鸭讲。
钱先生已有预言:知我罪我,斯在读者。他料想不到他的学生透过哈哈镜来读他罪他。
据《人物》杂志《布衣学者张中行:八十成名》一文:
【在《关于吾师》中,张中行说了几句对钱穆先生不够尊重的话,以至钱先生的亲属看到后不高兴,曾著文为钱先生辩护。尽管如此,张中行仍坚持认为红楼精神是“讲理”,重“证据”,不在其他。】
钱先生亲属的辩护文章未能搜得,重“证据”的张中行看来是没有被说服的,难道辩护文章未曾摆明证据,其实将张中行批评的所据摧毁掉也就够了,那是容易做到的,因为那段摘录是不足据的。以一段书摘论人是不明智的,斯人已逝,来者戒之。
十一月二十六日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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