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写过一篇《陶渊明爱树》,陶渊明性爱自然,爱树的证据很多,我觉得最有力的证据是这样两句: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若没有绕屋树扶疏,则庐亦不可爱了。路边树上有三只鸟巢,近日随着树叶新成而渐渐隐没,于此真可以见住的依托,陶渊明同情得到这个,是他不言自明的爱树。听完冬日鸟鸣听春日鸟鸣,干促转为丰润,正如枝头生花生叶了,欣然可感,若问汝非鸟安知鸟之乐,我知之树头。
其实也可以写一篇《废名爱树》,废名爱树的证据更多,比如他标出陶渊明爱树,就似这爱树之情要超过爱菊了,至少不能让世人以为晋陶渊明独爱菊,这样为树向可爱的人争取爱,爱树之情不言自明。我看见的废名爱树最有力的证据是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到后山铺去》中,后山铺有他幼年见过的一棵大樟树,废名说多年来故乡在他印象中不曾变样的只此一棵树了,他到后山铺去就一路想见它,结果不见了,待问知这树给树主人伐了卖了两块钱,就愤恨了,骂这人是卖国贼。我看这卖国贼三字简直是破口而出,就乐了,觉得废名真爱树,觉得卖国贼三字一点不为过份。那是抗战时期,卖国贼三字想来更见份量。卖国原来这样得不偿失,而国也卖无可卖,只是破掉、亡掉。今天我可以于故乡一棵树的消逝稍许体会一下亡国之痛,有赖于废名这一时情急,废名真是爱树。
缓缓思之,这一时情急若说有什么偏颇,则是那些于草木无情思的人又正是维持故乡的人,他们不如游子多情,他们作成了故乡,要他们在现实之中维持住一个游子的美梦是过分了。今年清明回家,路上好几处见赏油菜花的人,不免起了忧虑:如果种油菜的人没有了呢。清明若非正逢油菜花,我回家的热情不大能促成我回家,油菜花是我故乡印象里不曾变样者,正如那一棵大樟树之于废名,可以说,油菜花就是我故乡,但是,如果种油菜的人没有了呢。种油菜的人一年少似一年,是想得见也看得见的事实,清明回家看油菜花的人将落得无花可看。那些出于习惯不顾经济种油菜的人真可比油菜植根的土壤,他们才是故乡,油菜花是他们最美的面相。
《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写父老乡亲写得非常有情意,只对这一个伐树人一反常态,甚至迁怒了。废名的樟树印象不会因为那樟树给伐掉了而消亡,只是这一印象在现实中不再有依托了,将归为一个梦想了,那一棵树之印象自来就是梦想栖居而成的。废名爱树爱得深切,陶渊明爱树爱得自然,废名爱树爱到童年爱到故乡甚至于爱到国,陶渊明爱树则“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爱树本身。
四月二十四日
2010
|